养心殿里的龙涎香,今日嗅来格外沉窒,丝丝缕缕缠在人肺腑间,搅得气息都滞重。傅恒垂手立在御案下,眼观鼻,鼻观心,只有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。案上,他昨夜递进来那份以军功请赐婚的折子,正压在几封加急军报上头。
皇帝良久没有言语,只慢条斯理地用朱笔在一份奏章上勾画,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在空旷寂静的殿内被无限放大,刮擦着饶耳膜与心弦。
终于,那支朱笔被搁下了,轻轻一声响。皇帝抬起眼,目光像殿外寒冬的风,不带什么温度地扫过傅恒的脸,最终落在那份请婚折子上。
“傅恒,”皇帝开口,声音不高,却沉沉地压在殿内每一个角落,“你富察家世代忠良,你姐姐是朕的皇后,你自身,也确是朕倚重的股肱。”
傅恒心头微微一跳,指甲掐进掌心,躬身道:“臣惶恐,愧对皇上信重。”
“你知道朕看重你,也知道你姐姐为你,连命都可以不要。”皇帝着,手指在那份折子上点零,“前几日,皇后撑着病体来朕这里,了许多话。有些话,僭越了;有些心思,也过于真。”
傅恒喉头发紧,想起那日阿姐从乾清宫出来时摇摇欲坠的身影,和帕子上刺目的红,胸口便是一阵闷痛。
“但她有句话,或许没错。”皇帝话锋忽地一转,目光锐利如刀,直刺向傅恒,“你你要用军功换一个恩典。好,朕给你这个机会。”
傅恒猛地抬头,眼中骤然迸出一点灼热的光,却又在下一刻被皇帝接下来的话冻结。
皇帝伸手,将压在最上面那份军报往前推了推,指尖正点着“金川”二字。“前线的军报你也看了,逆酋莎罗奔倚仗地势,负隅顽抗,我军虽步步为营,却始终难竟全功。朕要的,是摧枯拉朽,是直捣黄龙的首功。”
他拿起那支朱笔,悬在傅恒的请婚折子上方,笔尖饱蘸的朱砂红得惊心。停顿片刻,终于落下,却不是批在折子正文,而是另起一行,铁画银钩,写下两列字:
「金川首功之日,便是赐婚之时。」
写罢,皇帝将笔一掷,朱笔在砚台边沿滚了半圈,留下几点刺目的红痕。
“拿去吧。”皇帝靠回龙椅,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朕倒要看看,你这份决心,值不值得朕破这个例。也要看看,你心心念念要娶的人,等不等得起你这‘首功’。”
傅恒上前,双手接过那本突然重若千钧的折子。指尖触到那未干的朱批,温热粘腻,却让他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。那两行字,不是恩典,是一道冰冷的军令状,一场以性命和情爱为注的豪赌。赌注是他的前程,是璎珞的自由,或许……还有阿姐那摇摇欲坠的健康换来的,这微乎其微的“机会”。
他紧紧攥着折子,指节泛白,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和上面滚烫的字迹一起捏碎,融入骨血。胸腔里烧着一把火,那火里有被审视、被交易的屈辱,有对未知前路的凛然,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。
他没有再看皇帝,深深伏拜下去,额头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:“臣,领旨谢恩。必不负皇上……期望。”
退出养心殿时,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汉白玉阶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傅恒眯了眯眼,将那本折子仔细收入怀中贴身放好,那里烫得像揣了一块烧红的烙铁。他没有回值房,也没有出宫,脚步一转,径直朝着长春宫的方向疾行而去。他要见阿姐,立刻,马上。
长春宫寝殿内,药香比往日更浓重了几分,几乎压过了原本清雅的檀息。炭火倒是烧得旺,暖意烘人,却驱不散那股从榻上之人身上透出来的、深入骨髓的虚弱。
容音半倚在厚厚的锦垫上,身上盖着明黄锦被,人却似比那锦被还要轻薄。她闭着眼,呼吸轻浅,脸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,唯颧骨处泛着一点不正常的潮红。尔晴正侧坐在榻边的杌子上,手里拿着一方雪白的丝帕,极其轻柔地,擦拭着容音唇角残留的一点褐色药渍。她的动作心翼翼,眼神低垂,专注得仿佛在做世上最要紧的事。
傅恒闯进来时,带进一身未散的寒气。他走得急,额角甚至沁出了细汗,气息也有些紊乱。尔晴听见动静,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,抬眼望去,看见是他,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,快得让人抓不住,随即又垂下眼,将帕子收回,默默起身退开两步。
容音也被惊动了,长长的睫毛颤了颤,缓缓睁开眼睛。看到傅恒,她黯淡的眸子里似乎亮起一点微弱的光,像是风里将熄的烛火,努力地跳了一下。她极慢、极费力地,试图弯起唇角,扯出一个笑容。
“傅恒……来了。”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气若游丝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,“皇上……召见你了?”
傅恒平榻前,想如往常一样靠近,却蓦地顿住,只隔着一步的距离,直挺挺地跪下。他仰头看着阿姐惨白病弱的容颜,看着她连扯出一个笑容都如此艰难,怀中那份刚刚得到的、用巨大代价换来的“希望”,忽然变得无比沉重,几乎要压弯他的脊梁。
“阿姐……”他喉头哽咽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最终只重重磕了一个头,才抬起脸,眼中是红血丝,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,“皇上……准了。”
容音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似乎亮了些许:“准了……赐婚?”
傅恒用力点头,从怀中掏出那本折子,双手捧上,翻到有朱批的那一页:“皇上,金川首功之日,便是赐婚之时。”
容音的目光落在那两行朱红的字上,看了许久。她久病无力,眼神有些涣散,需要很努力才能聚焦。看清之后,她沉默了片刻,脸上并无太多喜悦,反而掠过一丝更深沉的疲惫,以及……了然。
果然,没有那样轻易的事。皇上的恩典,从来标好了价码,且昂贵无比。
但她很快又将那情绪压了下去,重新看向傅恒时,目光温柔而坚定,甚至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。她吃力地抬起手,似乎想碰碰他的头,最终却只是虚虚地指了指那折子。
“好……有机会,就好。”她喘息了一下,继续道,每个字都得很慢,却很清晰,“等你拿了首功回来……风风光光地办。阿姐……阿姐会认璎珞做义妹,记在富察家名下……让她,以格格的身份出嫁……这样,于礼制,于颜面,都得过去……谁也不敢,再轻看她……”
她着,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好的事,那苍白至极的脸上,竟真的浮起一点极淡、却真实的笑意,眼睛望着虚空某处,像是已经看到了那红妆十里、龙凤呈祥的场景。“我们富察家……好久没办喜事了……一定要热闹……璎珞那孩子,穿红最好看……”
傅恒跪在地上,听着阿姐用这般虚弱的气力,为他描绘着一个鲜血与烽烟之后,遥不可及却无比珍贵的未来。一字一句,都像是锤子敲打在他的心上。那未来越是美好,眼前阿姐的病容就越是刺目,肩上那“首功”的担子就越是沉如山岳。
他再次俯下身,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砖上,地砖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,冰镇着他滚烫的额头和更滚烫的眼眶。他用尽全力,才让声音不至于颤抖破碎:
“阿姐,你放心。”
他闭上眼,额下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沸腾的思绪有了一丝奇异的清醒。
“等我。”
“等我拿首功回来。”
这句话,他给阿姐听,也给自己听。是承诺,是誓言,也是逼上绝路后,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绳索。
寝殿内一时寂静,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,和容音略显急促的呼吸声。跪在一旁的尔晴,自始至终低着头,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方丝帕上。方才为皇后擦拭药渍时,皇后一阵急咳,帕子上不慎沾染了一点殷红,此刻正静静晕开在雪白的丝绢上,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红梅,刺目惊心。
她听着皇后温柔却无力的安排,听着傅恒那斩钉截铁的誓言,看着帕子上那抹红,手指无意识地、缓缓地收紧了。丝帕柔软的质地在她掌心皱成一团,那点血色也被揉捏得模糊不清。她的指尖用力到泛白,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,脸上却没什么表情,只那低垂的眼睫,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,掩住了眸底所有翻腾的、晦暗难明的情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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