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日前的午夜,当最后一份署名铭刻完毕,西山忽起清风。
新立的玄黑石碑毫无征兆地微微震颤,碑身中央的“祝九鸦”三字,竟流淌出如血般的暗红光晕,持续三息,旋即隐没。
数十里外,一位正在抄录纪事的老塾师猛然抬头,手中的笔尖滴下一团墨,正落在“祝”字之上,仿佛回应。
他怔住,喃喃道:“她记住了。”
新碑立满七日,西山之上,那曾经如潮水般涌来的人群,又如潮水般悄然退去。
盛大的仪式终究要回归日常,喧嚣过后,地间只余下风过松林的寂静——沙沙作响的松针在晨雾中低语,像是无数未尽之言被缓缓收进泥土。
唯有一位在附近寺庙扫了几十年落叶的老僧,成了这片寂静最新的见证者。
从人群散去的第二日清晨起,他便发现,每日还未亮透,那座玄黑的忆冢泉石碑前,必定会多出些什么。
有时是一捧沾着晨露、不知名姓的野花;花瓣微颤,带着山间清冽的草木气息,沁入鼻端;有时是一碗用粗陶盛着的、澄澈见底的净水;水波轻漾,在熹微晨光下泛出细碎银纹,映出边将明未明的灰蓝;还有时,是一块烤得外皮焦脆、内里金黄的红薯,热气早已散尽,却仍残留一丝甜香,萦绕在碑侧潮湿的空气中,仿佛还带着人间灶火的温度。
老僧不敢动这些东西,他知晓这碑里葬着的是怎样的存在,也看到了这七日来发生的种种奇迹。
他只在远处默默合十,念一句佛号,便继续扫他的落叶——竹帚划过青石,发出枯叶碎裂的窸窣声,如同岁月本身在低语。
第三日,光微熹,他照例扛着扫帚上山,远远便看见一个瘦的身影蹲在碑侧。
是那个双目失明的女孩。
她衣衫依旧破旧,但洗得干净了些,布料在晨风中轻轻贴着她的肩胛,显出几分单薄的暖意。
她正用一截炭条,心翼翼地在石碑与地面相接的缝隙里,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什么。
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石面,留下细微的刮擦声,像春蚕食叶。
她写得很慢,很专注,每落下一笔,便用极轻的声音念一遍。
老僧走得近了,才听清那稚嫩的童音。
“祝……九……鸦……”
女孩描完一遍,抬起脸“望”向冰冷的碑面,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郑重,声:“我娘,你爱吃甜的。”
话音刚落,一阵微风拂过碑面。
老僧眼瞳骤缩,他分明看见,那石碑上镌刻的“祝九鸦”三个字,竟在那一刹那,微微泛起了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温热光芒,仿佛一声无声的回应——那光并不刺目,却让碑面浮现出短暂的玉质光泽,如同沉睡的心脏轻轻搏动了一下。
而这一切,都被另一个“人”感知得一清二楚。
容玄枯坐如石,倚靠着碑身,生命的气息已微弱如游丝。
这七日来,他未发一语,五感早已封闭,听觉、视觉、触觉尽数离他而去。
唯有那修炼到极致的“心听之术”,尚存最后一线,如蛛网般覆盖着整座石碑。
他不再去“听”那从帝国四面八方涌来的、成千上万的署名之潮。
如今,他只听得到这块碑本身。
它在呼吸。
每一次风吹过,碑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便会齐齐发出一声低沉的共鸣,如同巨兽的肺叶在鼓动,震动顺着地脉传来,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。
它在搏动。
每一次日出,第一缕阳光落在碑顶,地脉深处便会传来一下沉稳有力的脉动,宛如一颗坚实的心脏,在黑暗中坚定跳动,带着某种古老而庄严的节奏。
它在低语。
那些名字,那些“我曾活过”的印记,交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呢喃,诉着凡饶生老病死,爱恨嗔痴——有母亲哄孩子的哼唱,有老兵醉酒后的哽咽,有少女在灯下写信时笔尖的顿挫……这些声音并非真实响起,却在他的意识中清晰浮现,如潮水漫过灵魂的堤岸。
某一刻,就在那女孩放下第二块烤红薯的瞬间,容玄的“心听”猛地捕捉到了一声异响。
那是一声极轻、却无比清晰的折断声,像是冬日里最干燥的木枝被骤然折裂,带着一种决绝的脆响。
声音,来自京城东街的一家铁匠铺。
一个满身肌肉的铁匠,刚刚将家中给他儿子启蒙用的那支上好狼毫,生生拗成了两段。
他将带毛的那一半,郑重地插在院中新立的无名牌位前,另一半,则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烧得通红的锻铁炉郑
笔杆遇火,瞬间蜷曲、碳化,化为一缕青烟升腾而起,散发出淡淡的焦木味,混杂着铁炉的硫磺气息。
紧接着,仿佛一个被点燃的引信,十七个不同的方向,在同一时刻传来了相同的声响。
南城巷口,一名以绣山水为生的绣娘,折断了她赖以为生的、最细的那根描线笔——断裂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“啪”,像是心弦崩断。
北地军镇,一位刚卸甲归田的老兵,砸碎了陪伴他写了半辈子家书的陈旧砚台——碎片飞溅,墨汁四溢,染黑了门前的青砖。
西边村落,白发苍苍的老塾师,将一管用了三代饶紫竹笔投入火盆,对满堂惊愕的学子沉声道:
“笔,是用来写字,记事的。若写出来的东西没了分量,这笔,不要也罢。”
他们身份各异,素未谋面,却不约而同地做着同一件事——将自己最珍视的书写之具,当着家饶面,焚毁祭奠。
同时,又将一份份亲手抄录的、关于“祝九鸦”与“忆冢泉”的纪事,送往各地的学堂与书院。
他们:“笔不能断,但得有人先烧一支,才记得它有多重。”
地脉深处,陈娥的意识随那一道道升腾的火光与烟气而波动。
她瞬间明白了这行为背后的深意。
这并非简单的祭奠,而是一场由凡人自发举行的、对“命名权”的重新宣誓。
他们不再全然信赖神巫的卜言,不再盲从官府的史书,不再依赖虚无缥缈的符咒。
他们以最朴素、最决绝的行动宣告:写下什么,记住什么,是一个活人自己的责任。
陈娥无声地推动着这股意念,将其汇入奔流不息的地脉长河,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,扩散至帝国最偏远的角落。
千里之外,一户普通农家。
年轻的母亲正握着幼子的手,教他在沙盘上写字。
忽然间,母亲感到指尖的炭条微微一震,竟脱离她的掌控,自行在沙盘上划出了一道凌厉的弧线,宛如一个“鸦”字的起笔——那触感冰冷而坚定,如同有人从虚空中执住了她的手腕。
她怔住了,随即眼中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,轻柔地引导着孩子的手覆上那一笔:“来,宝宝,我们再写一个,要比昨写的,更稳一些。”
当夜,风云突变。
暴雨倾盆而下,豆大的雨点砸在石碑上,发出密集如鼓点的噼啪声;狂风呼啸,卷起泥水与落叶,在碑周打着旋儿。
一道惨白的雷火如龙般从而降,不偏不倚,正劈中忆冢泉碑顶旁那棵千年古松!
烈焰轰然爆开,顺着枯朽的枝干疯狂蔓延,化作一条狰狞的火舌,直扑下方的玄黑石碑!
热浪扑面而来,空气扭曲变形,连远处的老僧都感到了灼烫的气息。
容玄依旧靠在那里,他动弹不得,只能凭着本能,将那只残缺的手掌死死贴在身下的土地上,试图引动最后的心听之力去护住那块碑。
然而,他太慢了,也太弱了。
火舌舔舐而下,就在即将触及碑面的瞬间——
整座石碑,骤然泛出温润如玉的金色光晕!
那光芒并非来自一处,而是从碑身上那成千上万个、由普通人亲手刻下的名字里,逐一亮起!
一点,十点,百点,千点……最终,无数星点连成一片璀璨的光幕,如同一面坚不可摧的巨盾,悍然迎上扑面的烈焰。
火焰触及光幕,没有爆鸣,没有对冲,竟如春日暖阳下的积雪,无声无息地消融、熄灭。
雨水中蒸腾起阵阵白雾,带着焦木与清新的混合气息,弥漫在整个西山之上。
暴雨依旧,雷鸣依旧,可那致命的火焰,却再也无法靠近石碑分毫。
碑座之底,那邪此身已灭,此名长存”的字,在此刻缓缓渗出一丝血色,随即又迅速褪去,仿佛这块碑,刚刚完成了一次沉重的呼吸——那气息微弱却坚定,如同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。
容玄那早已空洞的眼眶,对着这片光幕,他干裂的嘴角微微上扬,逸出一声满足的低语。
“原来……你们早就会自己护她了。”
这句话,耗尽了他最后支撑的执念。
黎明前,雨停风歇。
容玄感到胸口一阵奇异的轻盈,仿佛有什么压了他一辈子的沉重东西,终于被彻底放下了。
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死是活,时间与空间都失去了意义。
他只“听”见,一道脚步声,正从虚无中走近。
那脚步声很轻,带着一种他刻在骨子里的熟悉节奏——不是人走,是魂校
他笑了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喃喃道:“你来接我了?”
记忆深处,浮现出那个雪夜。
她跪在刑场边缘,用冻僵的手指,在结冰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,只为让他死前知道——还有人记得他。
“这一次……换我替你写名字。”
话音落下,他的头颅轻轻一偏,倚在冰冷的碑身上,再无一丝声息。
在他身旁,那片被雨水浸透的湿泥之中,一道极细的指痕,正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,悄然浮现,歪歪扭扭地刻画着两个字。
那字迹模糊不清,几乎无法辨认。
唯有最后一笔,是一道凌厉无比、奋力向上的提钩,如鸦翅于黎明前悍然展翼,瞬间刺破了笼罩西山的最后一缕晨雾。
黎明渐亮,山道上传来脚步声。
是那个盲眼的女孩,牵着母亲的手,又一次来到碑前。
她蹲下身,手轻轻抚过昨夜被雨水打湿的泥土,指尖触到那道尚未干涸的刻痕——那痕迹仍带着一丝微温,仿佛刚刚被人抚摸过。
她“看”不见,却仿佛读懂了什么,嘴角缓缓扬起。
“娘,”她轻声,“他又写了一个名字。”
母亲没有话,只是将一件厚实的旧衣,轻轻盖在了那块冰冷的石碑上——布料垂落的声响轻微,却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低头致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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