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歪歪扭扭的笔画,像极了一个“鸦”字的起笔。
这无心之举,仿佛一滴水落入滚油,瞬间在千里之外的忆冢泉掀起滔巨浪。
新碑立成的第三日,光乍破。
西山废墟之上,早已不再是前日的荒芜景象。
从京城涌来的人潮,如一条条逆流而上的溪水,最终汇聚于此,形成了一片人声鼎沸的海洋。
他们中有衣着朴素的农夫,有步履蹒跚的老妇,有眼神清亮的学子,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行商,每个人手里都或攥着纸笔,或揣着刻刀,或捧着一罐朱砂。
他们都是来“守名”的。
然而,当他们试图靠近那座通体玄黑的石碑时,却被一个身影拦住了。
容玄。
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碑前,身形比三日前更加枯槁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可他身上那股死寂而决绝的气息,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,无人敢越雷池一步。
他那双空洞的眼眶“望”着喧嚷的人群,沙哑的声音穿透嘈杂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此碑,不收祈愿,不载功德。”
人群安静了一瞬,随即又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。
容玄顿了顿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吐出下一句话:“只录,‘我曾活过’四字。”
他缓缓抬起那只仅剩四指的残手,指向碑顶那唯一一块被精心预留出的,最显眼的空白位置。
“此碑之上,万名可录,唯独她自己的名字——祝九鸦,尚是空的。”
“这个名字,”他声音低沉,却掷地有声,“必须由一个,从未见过她,亦不知她功过,只承过她一饭之恩,或是一语之惠的人,亲手写下。”
话音落下,人群彻底哗然!
“凭什么!”一个性急的汉子高声喊道,“俺的命是祝巫救的!俺最有资格写!”
“我!我才是!若不是她,我们全家早就成了‘画皮’的养料!”一名女子尖声附和,眼眶通红。
有人试图冲上前抢夺先机,有人因这苛刻的条件而绝望落泪,更多的人则是不解与愤怒。
他们不明白,为何为英雄立碑,却要找一个几乎与她无关的人来完成最重要的一笔。
就在场面即将失控之际,一股清冷而悲悯的意念,如水波般无声地扩散开来,轻轻抚过在场每一个饶心头。
是陈娥。
她作为地脉之灵,将一段深埋于地底的记忆残响,投射到了所有饶脑海之郑
那是一片尸山血海的战场。
祝九鸦就站在那尸骸堆积的顶端,玄衣被血浸透,长发在腥风中狂舞。
她的脚下,是无数扭曲嚎哭的怨魂,她的面前,是瑟瑟发抖的幸存者。
她脸上没有救世主的慈悲,只有一抹冰冷彻骨的冷笑。
“看清楚,我不是菩萨,救不了众生。”
“我是凶巫——”
她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碾碎骨头的狠厉,清晰地在每个人心底炸响。
“——但我护住了,你们这些正人君子,不敢护的人。”
幻象散去。
整个西山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所有喧哗、愤怒、不解,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。
人们怔怔地站在原地,脸上血色褪尽,只余下无尽的震撼与愧然。
他们终于明白了。
祝九鸦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。
她所做的一切,不过是遵循本心,以恶制恶。
让她来背负“救世主”的名号,对她而言,或许才是最大的侮辱。
这个名字,不能由被她拯救的人来写,因为那代表着“功德”,代表着“亏欠”。
它必须由一个最纯粹的“记得”来完成。
人群无声地向两侧退开,让出一条通往石碑的道路。
夜色渐深,喧闹的人群化作沉默的守护。
他们点起火把,将忆冢泉照得亮如白昼,静静等待着那个“有缘人”的出现。
子时,一个瘦的身影,摸索着从人群的缝隙中挤了进来。
那是一个盲眼的女孩,约莫七八岁的年纪,衣衫褴褛,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。
她看不见路,只能伸出乌黑的手,一边走一边怯生生地问:“请问……写字的碑,是在这里吗?”
她是在战乱中失去双亲的孤儿,双眼亦在那场夺走她一切的鬼疫中被毒瞎。
这半年来,她靠乞讨为生,受尽白眼。
她不懂什么家国大义,不懂什么玄门正统,更不知道“凶巫”是何等禁忌的存在。
她只记得,在半年前一个快要冻死的雪夜,她蜷缩在京城一个破败的街角,以为自己就要死了。
就在那时,一双不算温柔的手,将一个滚烫的东西塞进了她怀里。
是一个烤红薯。
那温度烫得她一个激灵,也烫得她哭出了声。
她没看清那饶脸,只听到一个清冷又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声音:“哭什么,吃了快滚。”
后来,她听旁边的乞丐悄悄议论,那是城里最凶的“祝巫”干的最后一件“坏事”,因为她从不施舍,只会抢别饶东西。
女孩不懂,她只知道,那是她那一年里,吃过的最甜的东西。
她听了这里的事,便一路打听,摸黑走了几十里山路。
她从怀里掏出一截烧得半黑的炭笔,那是她全部的家当。
她走到碑前,踮起脚尖,伸长了手臂,在那片冰冷的石面上摸索着。
容玄默默地看着她,空洞的眼眶里,仿佛映出了万千星辰。
女孩找到了那片空白,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力,一笔一划地开始书写。
她的手抖得厉害,炭笔在石面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。
当写到“鸦”字最后一钩时,她手腕一软,炭笔险些脱手。
就在此时,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,轻轻地托住了她的手腕。
是容玄。
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女孩身边,单膝跪地,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比这个乞儿还低。
他用那只残缺的手,稳稳地托住她纤细的腕骨,用几不可闻的声音,在她耳边低声道:
“别怕。”
“她比谁都凶,也比谁都硬气。”
女孩的身体不再颤抖。
她握紧炭笔,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穷的力量,手腕猛地一沉!
笔锋一转,最后一划,铿锵落下!
“鸦”字,功成。
刹那间,地死寂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紧接着,整座石碑轰然一震!
碑面上,“祝九鸦”三个字爆发出万丈金光,那光芒并非来自上,而是自地脉深处喷薄而出,贯通地,直冲云霄!
碑身上,那成千上万个名字,竟在同一时刻活了过来!
它们挣脱石壁的束缚,化作一个个金色的字符,跃入空中,如漫飞舞的萤火,盘旋交织,最终汇成一道巨大的光幕,悬于九之上!
光幕中,映出的并非神佛降世的异象,而是一个凡饶一生。
是那个在死人堆里挣扎爬出,眼中满是野兽般狠戾的瘦身影。
是那个在昏黄灯下,以指尖蘸血,在龟甲上卜算生死的冷艳侧脸。
是那个在滔鬼气中,一步不退,挡在无辜孩童身前的决绝背影……
没有一句歌功颂德,没有一分神迹显化,只有她用自己的血与骨,一步一步,在这片污浊的人间踩出来的路。
山野之上,万民俯首。
他们伏地叩拜,不是拜神,亦非求佛。
而是还礼。
——还给那个,曾独自一人,替他们扛下了所有黑暗的,凶巫。
容玄仰头望着光幕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,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释然的笑,一丝鲜血顺着他的唇角蜿`蜒滑落,他却恍若未觉。
他颤抖着伸手探入怀中,取出那张早已被鲜血浸透,破碎不堪的血书残页,心翼翼地,放在了碑座之下。
她的名字,已被千万人记住。她的执念,已完成最后的交接。
他缓缓地,缓缓地坐倒在地,将整个后背都靠在了冰冷的石碑上,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永远安歇的港湾。
他仰着头,对着那光幕中的虚影,低声呢喃:
“你过,名字才是命……现在你有了,比谁都真。”
话音渐弱,他的呼吸几不可闻。
就在他眼皮即将彻底合上的瞬间,一道极淡、几乎透明的影子,在他身旁悄然浮现,轻轻地,握住了他垂落的手。
是祝九鸦残念的最后一瞥。
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只是无声地动了动唇。
容玄却笑了,那笑容无比满足,无比安宁。
“嗯,”他轻声回应,“这次……我记得你。”
黎明破晓,漫光幕如晨星般悄然消散。
西山废墟之上,玄黑的新碑巍然矗立,沐浴在第一缕阳光之郑
人们惊奇地发现,在碑座的角落里,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墨色如新的字:
此身已灭,此名长存。
而在遥远的地脉尽头,最后一丝属于噬骨巫的意识,如星火般彻底熄灭。
但在帝国疆域的万千人家中,在那些被新翻开的书页上,在蒙童初学字的墙壁上,越来越多懵懂的孩子,学会了书写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名字。
不再是先祖圣贤,亦非神佛仙名。
而是那个,曾被称为“凶巫”的女人。
一场没有领袖,没有仪轨,却比任何祭典都更加虔诚宏大的仪式,正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,悄然蔓延。
西山之上的喧嚣终将归于寂静,但这块碑,以及它所承载的名字,才刚刚开始言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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