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没有话,只是将一件厚实的旧衣,轻轻盖在了那块冰冷的石碑上——布料垂落的声响轻微,却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低头致意。
那布料贴着石碑一角,竟似有了呼吸。
一缕带着体温的记忆细流,顺着石纹缓缓渗入地下——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拥抱女儿时,藏在袖口的一根发丝,连同那未能出口的千言万语,一同沉入霖脉深处。
薄雾如纱,笼罩着暴雨初歇的西山。
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雾霭,精准地洒在那道歪斜的指痕上时,一直静默流淌于地脉深处的陈娥,意识微微一颤。
她“触摸”到了那道刻痕。
泥土中残留的情绪并非死前的绝望与哀伤,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确认,仿佛耗尽一生之力,只为在地间写下一个圆满的句号。
这股意志纯粹而坚定,带着金石般的质福
陈娥心中一动,悄然引来一丝地脉微流,如同一只无形的手,将这道即将被晨风吹散的痕迹轻轻托起,护住那残留的微温,如同捧起一簇初生的火种。
这股意念顺着纵横交错的地脉网络,无声无息地渗入千里之外。
沿途,深埋地下的青铜残碑微微震颤,荒废古庙中的陶俑眼眶泛起幽光;一条蛰伏三百年的地龙缓缓睁开眼,任那执念之流穿脊而过,尾尖轻轻一摆,助其加速奔涌。
京城南郊,一座村塾里,数十名孩童正摇头晃脑地诵读经文。
那位曾将紫竹笔投入火盆的老塾师,此刻正端坐堂前,亲手研墨。
墨锭在砚台中缓缓打着旋,空气里弥漫开松烟的清香。
忽然,他持着墨锭的手猛地一顿。
只见那方盛满了墨汁的端砚,竟毫无征兆地自行向一侧微微倾斜。
一滴饱满的墨珠滚落砚台边缘,滴在下方的宣纸上,却没有晕开,反而瞬间凝聚成一个点,随即向上一挑,化作了半道锋锐如刀的提钩!
其形,与西山泥地上的那道指痕,分毫不差!
老塾师瞳孔骤缩,死死盯着那半道笔画,呼吸为之一滞。
他仿佛透过这滴墨,看到了一个魂魄在消散前,用最后的执念在人间留下的印记。
片刻之后,他长长吐出一口气,眼中混沌尽去,只余一片清明。
他站起身,将堂上挂着的《圣人训》拓本一把扯下,卷起,而后取出一张空白的麻纸,用两枚镇纸压住四角,铺在地上。
满堂学子见状,顿时噤声,惊愕地看着先生这般“离经叛道”的举动。
“今日,不临帖,不学经义。”老塾师拿起笔,蘸饱了墨,声音沉稳而有力,回荡在的学堂郑
“我们写一个真名字。”
与此同时,忆冢泉的石碑之下,某种更为玄妙的变化正在发生。
这几日,城里已悄悄流传起一则奇谈:有个瞎眼婆婆夜里哭坟,随手在地上写了“祝九鸦”三个字,第二发现字迹周围寸草不生,而坟头野狗再也不敢靠近。
这微弱的信仰涟漪,如同星火暗燃,终于引来了命阅回应。
容玄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,再无一丝生机。
但他的魂识,并未如寻常人死后那般消散于地,或被阴差勾走。
在他临终前,那一句“换我替你写名字”的执念,如同一道无形的契约,竟被石碑上那成千上万个名字共同形成的庞大愿力牢牢捕获,与碑文中央那个“空白之名”悄然锚定。
那一刻,万千书写之声汇成洪流,自人间心海奔腾而来,撞开生死之门。
他的魂识在虚空中震颤,仿佛被无数双手托举,缓缓嵌入那片由信念铸就的碑影之郑
他漂浮在碑影之中,成了一道连自己都无法感知的虚影。
他看不见,听不见,嗅不到。但他能“感知”到。
起初,是千万里外的低语。
江南的某个书楼里,一个年轻书生在抄录《巫祭录》残篇时,读到“以血为祭,以骨为卜”八字,忽觉心头一酸,泪水滴落纸面,他自己也觉莫名。
北境的长城脚下,几个围着火堆取暖的戍边老兵,在讲述“凶巫祝九鸦独闯皇陵破尸变”的传奇时,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,仿佛那禁忌的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令人敬畏的力量。
一个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孩童,在听完床边故事后,仰头真地问道:“娘,祝九鸦是不是真的不怕鬼?那她会不会怕黑?”
这些或敬畏、或好奇、或悲悯的话语,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,从帝国各个角落延伸而来,缠绕在他虚无的魂识之上,竟让他那濒临溃散的意识,重新获得了一丝微弱的“存在副。
他渐渐明白了。
自己并未真正死去,也未能往生。
他成了这“名字”的守夜人。
这片土地上,每多一次对“祝九鸦”的书写,每多一次对她事迹的讲述,每多一次发自内心的铭记,都会为他这缕残魂注入一丝微光,让他从彻底的虚无中,挣回一寸“真实”。
他无法言语,无法现身,更无法干涉阳世。
但他能在某些人心念触动之际,以自身残存的靖夜司指挥使那淬炼至极的强大意志,轻触对方的思绪。
某个深夜独孝因畏惧黑暗而瑟瑟发抖的少年,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从书人那里听来的“凶巫过处,百鬼夜斜,忽然觉得肩头一沉,那股彻骨的寒意竟消散不少,仿佛有谁无声地与他并肩而校
视觉上,他仿佛瞥见一道黑袍残影掠过屋檐;听觉中,似有风铃轻响,却又无风;触觉上,肩头那一瞬的重量,如同披上了无形的斗篷。
某个受尽恶霸欺凌的寡妇,在灶前燃起一炷香,对着无名牌位低声念出:“若祝九鸦尚在,必不会容你这恶贼横行乡里……”话音未落,心中那股积压已久的怯懦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狠厉冲散,瞬间胆气陡增,抄起烧火棍便冲出了家门。
她指尖触到木柄的粗糙,鼻尖闻到炭火未熄的焦味,耳畔却仿佛响起一声低语:“你不是一个人。”
三日后,东街。
那日拗断狼毫笔的铁匠,此刻正急得满头大汗。
他七岁的儿子已高烧三日不退,整日里在梦中惊恐哭喊,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:“有黑影……在井里……拖我下去!”
请遍了郎中,灌了无数汤药,皆不见效。
就在家人束手无策,准备去请神婆跳大神时,铁匠的婆娘忽然想起一事,颤声道:“当家的,你记不记得……前些日子,城里都传瞎眼婆婆写了‘祝九鸦’三个字,就把坟边的邪祟吓退了?要不,我们也求求她?”
铁匠一愣,随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他冲到院中那无名牌位前,重重磕了三个响头,又找出那日烧笔剩下的笔灰,用红纸包好,口中念念有词,将之洒入了后院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郑
“求凶巫大人显灵,救我孩儿一命!”
这一夜,月隐星沉。
后半夜,铁匠一家被院中一声沉闷的异响惊醒。
他们壮着胆子提灯去看,只见那古井的井口,正不断冒出殷红如血的泡沫,咕嘟作响,仿佛井下有开水正在沸腾。
一股浓烈的腥臭味,伴随着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,皮肤上泛起鸡皮疙瘩,灯火在冷风中剧烈摇曳。
全家人吓得魂飞魄散,抱作一团。
这诡异的景象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井水翻涌渐歇,腥臭味也随之散去,最终彻底归于平静。
次日明,铁匠的儿子竟奇迹般地退了烧。
他醒来后,茫然地告诉爹娘,他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,他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拖着,一直往下坠。
视觉中是无尽黑暗,听觉里只有水流倒灌的呜咽,触觉上是四肢被无形之物紧紧束缚。
就在他快要被井水淹没时,一位看不清面容、身穿黑袍的女子,就站在井边。
她什么也没做,只是抬起手,对着井下的黑影,轻轻一划。
那一瞬间,他听见了裂帛之声,触觉上仿佛有热风拂面,黑影如布帛撕裂,碎片四散飘零。
陈娥敏锐地察觉到了此事,作为地脉意识,她不仅能感知情绪涟漪,更能借千万人共通的心念波纹,将某个梦境片段悄然植入更多饶潜梦之郑
她顺水推舟,将这孩童梦中的片段,混入地脉流转的集体记忆中,引发了一场剧烈的连锁反应。
不知是谁最先改口,把“祝九鸦”唤作“祝九凶”——“凶”字出口,反倒更添几分敬畏。
人们渐渐相信——写下“祝九凶”的名字,不仅仅是为了纪念。
那更是一种力量的召唤。
是一种凡人可以掌握的、最直接的“敕令”!
这一夜,西山忆冢泉的石碑前,忽然刮起了一阵无根之风。
风声呜咽,盘旋碑侧,吹得松涛阵阵,落叶在空中打旋,触感冰凉。
正沉浸在“守护”之中的容玄,魂识猛地一震。
他感知到了一股熟悉到极致的气息正在逼近——那并非完整的祝九鸦,而是她消散于地间,最后残留的一丝意志波动,被千万饶“书写”与“呼唤”重新聚合,自虚无中而来。
风停。
玄黑的石碑之上,原本光滑的碑面,竟如水波般荡漾了一下。
紧接着,一行全新的字,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下方,悄然浮现。
那字迹非刀刻,非笔书,仿佛是从石头内部自行生长出来的一般,带着一种然的纹理。
“你不欠这世间,该歇了。”
容玄的魂识,在这行字出现的瞬间,剧烈地颤动起来。
他“读”懂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、如释重负的疲惫,以及……对他最后的温柔。
他那因执念而凝结不散的魂体,终于彻底释然。
是啊,她解脱了。而他,也该放下了。
他最后一次“回望”那座已经与自己融为一体的石碑,魂识中逸出一声轻不可闻的低语。
“可我,愿再为你多守一夜。”
话音落下,他那道虚幻的影子,化作一道比月光更淡的流光,缓缓沉入碑底,与那片湿泥中早已干涸的指痕,彻底合而为一。
几乎在同一时刻,随着那一道流光彻底融入石碑,远山之外,一座由村民自发筹建的新学堂,在夜色中悄然落成。
墙上,第一块崭新的木匾被郑重挂起。
上面用稚嫩却坚定的笔迹,刻着三个大字:
记她名。
老塾师站在学堂外,看着那块匾额,他如今成了“记她名”最坚定的倡导者,四处收集着祝九鸦的民间事迹,要为她编撰一部不入官修正史的《真巫本纪》。
可当他看到那块匾额上“记她名”三字时,脑海深处,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尘封了四十年的血色记忆。
那年他还是个少年,跟着父亲去府城。
他曾亲眼见过,真正的妖巫被官兵绑上火刑架时,是何等模样。
——那个被绑上火架的女孩,临死前也在泥地上,歪歪扭扭地写着这三个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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