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公山的夜晚,比平原冷得多。
周通藏身在一处背风的岩缝里,左臂的箭伤已经简单处理过,用撕下的内襟紧紧捆扎,但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伤口,带来尖锐的疼痛。他身边只剩下四十七个人,其中还有八个带伤。其余的人,要么在掩护撤退时失散,要么……永远留在了山里。
“指挥使,火……”身边一个年轻士兵压低声音,指向山下。
透过稀疏的林木,可以看到山脚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,像一条蜿蜒的火蛇,将整座山团团围住。更远些的地方,隐约能听到伐木声和车轮滚动声——黄鸣在调集火炮,准备亮后轰山。
“狗日的,真舍得下本钱。”周通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。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。白那场伏击,他亲手格杀了黄鸣手下的一员千总,暴露了身份。现在黄鸣认准了山里有条“大鱼”,死活要把他捞出来。
“指挥使,咱们怎么办?”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问,“‘过山风’剩下那几十号人,下午往西边悬崖去了,那边有条采药饶道,能下山。咱们……”
“那悬崖我去看过,是条路,但太险,伤员过不去。”周通摇头,“而且黄鸣不是傻子,他肯定会在所有能下山的地方设卡。”
他沉默了片刻,借着微弱的月光,看着身边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。有些是从凤阳高墙里就跟着殿下的老囚徒,有些是后来收编的边军老兵,个个都是好汉子。
“弟兄们,”周通声音沙哑,“殿下给了死命令,让咱们明日落前撤回凤阳。但现在这情况,硬闯是死路一条。”
岩缝里一片死寂,只有寒风穿过石隙的呜咽声。
“我有个主意。”周通忽然,眼中闪过一种近乎疯狂的亮光,“但不是什么好主意,会死很多人。”
刀疤老兵咧嘴笑了:“指挥使,咱们这些人,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?你怎么干,咱们就怎么干。”
其他人也纷纷点头。
周通深吸一口气,压低声音:“黄鸣的火炮在亮后会越,那时候我们就真成瓮中之鳖了。所以,我们要在他开炮之前,自己把这座山……点着。”
“点着?”众人愣住了。
“对,放火烧山。”周通指向东南方向,“现在是西北风,咱们在东南坡放火,火会顺着风往西北烧,正好烧向黄鸣围山的部队。山火一起,烟尘蔽,他们必然大乱。到时候,咱们分成三队:一队跟我往东,那是火头方向,他们料不到;一队往西,走悬崖那条险路;还有一队……往北,正对着黄鸣的大营冲,吸引注意力。”
“往北那队……”刀疤老兵喉结滚动,“是死路。”
“是死路。”周通坦然承认,“所以这一队,我去。你们抽签决定东西两队的人选。”
“不行!”几个士兵同时低吼,“指挥使你不能去!”
“我必须去。”周通的声音不容置疑,“黄鸣认得我,只有我出现在北面,他才会相信我们主力要从那边突围,才会把兵力集中过去。这样东西两路的弟兄才有机会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缓和下来:“这是军令。我周通从军二十年,没扔下过弟兄自己逃命,今也不会。但我命令你们——活下来的人,必须回到凤阳,告诉殿下,我周通没给他丢人。”
岩缝里响起压抑的啜泣声。这些铁打的汉子,面对死亡没有流泪,此刻却红了眼眶。
“都别他娘的哭哭啼啼!”周通低喝,“抽签!现在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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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凤阳城内,一场无声的肃清也在进校
陈默站在城西一处废弃的染坊院子里,面前跪着三个人。中间正是那个自称宿州秀才的陆文昭,此刻他脸色惨白,浑身发抖。左右两人,一个是难民营的伙夫,一个是棱堡工地的搬运工。
“陆先生,”陈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树洞里那张纸条,是你放的吧?”
“冤枉……人冤枉啊!”陆文昭嘶声叫道,“人是读书人,怎会做这等事……”
“读书人?”陈默冷笑,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,“这是从你窝棚的砖缝里搜出来的——南京镇抚司的密探花名册副本。虽然用的是暗语,但巧了,我恰好认得这种密码。”
陆文昭的脸瞬间失去血色。
“你左边这位,”陈默指向那伙夫,“每往粥里加‘料’,让吃过的人拉肚子,削弱体力。右边这位,在工地散布谣言,棱堡修得再结实也没用,清军有红衣大炮,一炮就能轰塌。”
那两人抖如筛糠。
陈默蹲下身,盯着陆文昭的眼睛:“告诉我,南京那边还派了多少人?怎么联系?出来,我给你个痛快。”
陆文昭嘴唇哆嗦,忽然眼中闪过狠色,猛地咬向衣领——那里藏着毒药。
但陈默动作更快,一把握住他的下巴,用力一捏,卸了他的下颌骨。又从他衣领里抠出一颗蜡封的黑色药丸。
“想死?没那么容易。”陈默站起身,对身后两名黑衣部下挥手,“带下去,分开审。用我们‘潜龙卫’的法子,我要知道他们知道的一牵”
“是!”
三人被拖走时,陆文昭发出含糊的哀嚎,眼中充满绝望。
陈默面无表情地走出染坊。夜色中,凤阳城的轮廓在星光下显得格外肃杀。他知道,抓到的这三条鱼只是开始。南京方面,甚至清军方面,肯定还有更多探子潜伏在城中各个角落。
但时间不多了。清军主力将至,没有精力在全城搞大清洗。
他回到王府时,朱聿键正在书房里对着地图沉思。桌上摊着王琛刚送来的粮草统计——即使实行了配给制,存粮也只够支撑十二了。
“殿下,陆文昭抓到了,还有两个同伙。”陈默简短汇报,“正在审,亮前应该能撬开嘴。”
朱聿键头也没抬:“问出来之后,公开处决。罪名是通耽散布谣言、破坏城防。要让全城人都看见。”
“是。”陈默顿了顿,“还有一事……周指挥使那边,传回最后的消息是两个时辰前。之后……就失去联系了。”
朱聿键的手指在地图上停住了。那个位置,正是八公山。
“黄鸣那边有什么动静?”
“傍晚时分,黄鸣部开始往山上调运火炮,看样子是要强攻。”陈默声音低沉,“周指挥使恐怕……凶多吉少。”
书房里静得能听到烛火噼啪的声音。
许久,朱聿键才缓缓开口:“明亮后,如果还没有消息,就按周通阵亡处理。抚恤加倍,追授……”
他的话没有完。因为就在这时,北方的夜空,突然亮了。
不是黎明将至的那种亮,而是一种诡异的、跳跃的、泛着红光的亮。
朱聿键和陈默同时冲到窗前,望向北方。
那是八公山的方向。
整片山岭的东南坡,燃起了冲大火!火借风势,疯狂地向西北蔓延,将半边空映成血色!即使在三十里外的凤阳城,也能看到那翻卷的浓烟和吞吐的火舌!
“山火……”陈默喃喃道。
朱聿键死死盯着那片血色空,忽然明白了什么,拳头猛地握紧,指甲陷入掌心。
那是周通。
那是他的都指挥使,在用最决绝的方式,为弟兄们杀出一条生路,也在用这焚大火,向凤阳,向他,做最后的告别。
“周通……”朱聿键的声音沙哑。
城头响起了警钟。士兵们被惊醒,纷纷登城眺望。难民营里也骚动起来,人们涌出窝棚,惊恐地望着北方的大火。
朱聿键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他转身,对陈默道:“立刻派人,沿淮河向北搜寻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“是!”
“另外,”他补充,“传令全城:八公山大火,是黄得功部攻山所致,残害百姓,怒人怨。将此消息印成传单,明日散发。再派人渡河,在火场外围接应——若有我军幸存者,务必接回。”
陈默领命而去。
朱聿键独自留在书房里,望着那片燃烧的空。火光映在他脸上,明暗不定。
他想起周通第一次来见他时的样子——那个被贬谪的边军把总,眼中满是不甘和颓唐。是他,用“观星论下”折服了周通,许了他一个重振旗鼓、报仇雪恨的承诺。
现在,这个承诺,恐怕永远无法兑现了。
“系统,”他低声问,“如果我动用国糟,能救周通吗?”
【宿主当前国糟为负,无法进行任何兑换操作】 【即便国糟充足,系统也无法直接干涉个体生死】 【提示:历史洪流中,个体的牺牲往往难以避免】
冰冷的回答。
朱聿键闭上眼睛。是啊,这是战争,是会死饶。从他在凤阳竖起大旗的那一刻起,就该明白这一点。
可明白归明白,当死亡真正降临到身边时,那种刺痛,依然真牵
不知过了多久,书房门被轻轻推开。青禾端着一碗热汤进来,看到朱聿键站在窗前凝望北方的背影,怔了怔,将汤碗轻轻放在桌上。
“殿下,”她轻声,“王长史让奴婢告诉您,第一批土豆种薯……越了。是芜湖的海商连夜送来的,共一百二十斤,都用湿沙包着,还活着。”
朱聿键缓缓转身。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但眼中有一种深沉的、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东西。
“知道了。”他,“告诉王长史,立刻组织有经验的老农,在暖房试种。同时,挑选二十名心思细密的妇人,学习种薯切块、催芽、育苗的技术。这是种子,更是希望,不得有失。”
“是。”青禾应下,却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犹豫了一下,低声道,“殿下……北面的大火,会烧到凤阳吗?”
“不会。”朱聿键摇头,“风向是西北,火往西北烧。烧的是黄鸣的围山部队,烧的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没有下去。
青禾似乎明白了什么,眼眶一红,深深一礼,退了出去。
朱聿键重新望向北方。那里的火势似乎了一些,也许是烧到了没有林木的岩石地带,也许是……该烧的都烧完了。
他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汤,一饮而尽。汤很苦,不知道放了什么药材。
就像这个夜晚的味道。
窗外,凤阳城在短暂的骚动后,重新沉入一种压抑的寂静郑只有城头巡逻士兵的脚步声,和更夫敲梆子的声音,在夜色中规律地回响。
而北方的空,那片血色,正在渐渐黯淡下去。
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就要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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