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远站起身,把已经烧得只剩半截的蜡烛换了一支新的。
旧烛身早已被烛泪吞没,只剩一圈焦黑的蜡边还勉强立着,像被岁月磨得只剩骨架的老人。他伸手,轻轻一捏,那一截就断了,落在掌心,带着余温。
他把新的蜡烛插在铜烛台上,动作很慢,像是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。
火苗被重新点燃的那一刻,火光轻轻一跳,仿佛有人在暗处轻轻拍了拍它的肩。
庙里一下子亮了些。那是一间很旧的山神庙。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,
冷风从破洞钻进来,卷起地上的尘土,也卷动供桌上的纸钱。神像的脸被岁月侵蚀得斑驳,只剩一双眼睛还隐约有神,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跪在蒲团上的人。
阿远跪了很久,久到膝盖已经麻木。
他原本只是路过这座山。
他记得很清楚,昨傍晚,风雪刚刚起的时候,他还在山脚下的镇。酒肆里人声鼎沸,炉火旺盛,店二吆喝着上菜,客人在桌旁划拳喝酒,谈的都是山下的战事、城里的粮价,还有那些谁也不清真假的传闻。
“听了吗?北关那边又打起来了。”
“打什么打,朝廷早就顾不上咱们这山沟沟了。”
“你别不信,我表弟在城里当兵,他——”
那些话像一锅翻滚的粥,嘈杂、混乱,却又真实。阿远坐在角落里,怀里揣着一封已经被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的信。信上只有一句话:
“若有一日你见到这封信,便替我守住山上的庙。”
写信的人,是他的师父。
师父死在去年的雪里。也是这样的风雪,也是这样的夜。他最后一次下山,是为了给山下村子里的孩子送药。回来的时候,被一场雪崩埋在了山腰。
村里人,是山神收了他。
阿远不信。他只知道,那他在庙里等了一整夜,烛火烧完了一支又一支,师父没有回来。
后来,他一个人守着这座破庙。
守到冬,守到雪落满山,守到山下的村子渐渐没人再上山来。
有人,这庙早就不灵了。也有人,这座山已经被战火遗忘,连神都懒得看一眼。
阿远没话,只是每照旧扫雪、上香、换烛。
直到今。
今的风雪比往年都要大。庙门被吹得哐当作响,像有人在外面用力拍门。阿远把门关得很紧,不是怕什么鬼怪,而是怕风把供桌上的火烛吹灭。
庙里很静。
静到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,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也能听见庙门外,风雪呼啸的节奏。
他跪得太久,腿已经有些僵。起身时,膝盖一软,他伸手扶住了供桌,指尖碰到了神像的底座。
那是一块冰凉的石头。
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师父也是这样,跪在神像前,背挺得笔直。那时候庙里还没这么破,烛台上的烛火也总是亮着。
“阿远,”师父,“你知道,为什么我们要每换烛吗?”
“因为烛会烧完。”他那时还,想了想,认真地回答。
师父笑了笑,摇头:“那只是原因之一。”
“那还有什么?”
“因为有人会来。”师父看着他,“有人会在风雪里走丢,有人会在夜里迷路,有人会在世上活不下去,只能往山上走。他们抬头,看见这一点光,就知道——这里有人。”
“可他们不一定来啊。”
“他们不一定来,”师父,“但只要这光在,他们就知道,山在,庙在,有人在。希望,也在。”
那时的阿远,还不懂什么桨希望”。
他只知道,师父的手很暖,庙里的火很暖,他的肚子也很暖——因为师父总会给他煮一碗热汤。
现在,师父不在了。
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,还有这一尊看不清表情的神像。
烛火在他眼前轻轻一跳,火光在他眼底晃了晃。他忽然有种错觉,好像师父就站在神像旁边,正看着他。
“师父。”他在心里喊了一声。
没有人回答。
庙门外,风雪依旧。
风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,带着山谷的回响,带着树梢折断的脆响,也带着某种他不清的东西。
他走到门口,推开一条缝。
风一下子灌进来,卷起他的衣襟,也卷起烛火的光。雪片像鹅毛一样落下,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——白。
山道被雪埋了,树被雪压弯了腰,远处的山谷像被一口巨大的白锅盖住,什么也看不见。
这样的气,没有人会来。
至少,今不会。
他忽然有点想笑。
笑自己傻,笑师父傻,笑这座庙傻。在这样的世道里,守着一座破庙,守着一支随时会被风吹灭的蜡烛,又有什么用?
山下的人在挨饿,在逃亡,在为了活下去而互相算计。战火在远处燃烧,血在泥土里渗开。那些人抬头,看见的是硝烟,是断壁残垣,是没有星的夜空。
他们不会看见这座山,不会看见这座庙,更不会看见这支的烛火。
可他还是把门关上了。
他回到供桌前,重新跪下去,把那封被他揣了很久的信拿出来,放在神像前。
信已经被翻得有些皱,纸边也被磨损。他又看了一遍那句话:
“若有一日你见到这封信,便替我守住山上的庙。”
“师父,”他低声,“我不懂你的希望是什么。”
“我只知道,你不在了,我就替你守。你守到死,我就守到我死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很坚定。
烛火又轻轻一跳。
这一次,火光不再只是昏黄的一团,它像是被注入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。那是师父留下来的,是这座山留下来的,也是他这些年一点一滴熬出来的。
庙门外,风雪依旧。
但这一次,风不再只是寒冷的信使。
它穿过破庙的门缝,掠过烛火,带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,带着那一点摇曳的光,顺着山道而去。
它穿过树林,树梢上的雪被吹落,露出黑褐色的枝干,像一只只伸向空的手。它越过山谷,在谷底的乱石间呼啸,卷起积雪,也卷起藏在石缝里的那一点点枯草的气息。
它向更远的地方而去。
它会经过那些被雪埋了半截的茅屋,经过那些被战火焚烧过的村落,经过那些被遗弃在路边的车辙和脚印。
它会把这一点暖意,送到每一个在风雪中独行的人心里。
有人在山脚下的破屋里发抖,怀里抱着生病的孩子,眼里是压不住的绝望。他会在一阵刺骨的冷风中,忽然感到胸口微微一热,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,朝他笑了一下。
有人在山路上踉跄前行,肩上背着逃难的行囊,身后是回不去的家。他抬头,看见远处山腰上有一点微弱的光,在风雪中忽明忽暗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,却忽然觉得,脚底下的路没那么难走了。
有人在城里的角落里缩成一团,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,肚子饿得咕咕作响。他听见风声从巷口吹进来,夹着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钟声。他不知道那钟声来自哪座庙,却在那一瞬间,想起了很久以前,母亲在灶前点燃的那一盏油灯。
风会告诉他们——
山在。
庙在。
烛火在。
希望,也在。
它不会替他们挡住风雪,也不会替他们填饱肚子,更不会替他们挡下刀剑。它只是让他们在最冷、最黑、最绝望的时候,知道——这个世界上,还有一座山,还有一座庙,还有一个人,在风雪里,为他们点着一支蜡烛。
哪怕他们永远不会来。
哪怕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这座庙的存在。
阿远不知道这些。
他只知道,自己要做的事很简单——每扫雪,上香,换烛。等到这支蜡烛烧完,他会再换一支新的。
他跪在供桌前,闭上眼,双手合十。
烛火在他面前静静地燃烧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破旧的墙壁上,落在神像的脚边,也落在那封被他放在供桌上的信上。
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,但那一行字依旧清晰:
“若有一日你见到这封信,便替我守住山上的庙。”
他忽然明白了一点。
希望,不是上掉下来的。希望,是有人在风雪里点起的一支蜡烛。是有人在破庙里,把烧完的蜡烛换了一支新的。是有人在所有人都觉得没用的时候,依然选择去做一件“没用”的事,
他在。山在庙在。烛火在。风雪再大,也总有一座山,愿意为你挡住一点风。总有一座庙,愿意为你留一盏灯。总有一个人,愿意在漫长的黑夜里,替你守住那一点光。
只要这点光还在,风雪就不会是终点。
它只是一段路。
一段通往那座山、那座庙、那支烛火的路。
通往希望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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