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维希磕手捏着这张纸片，脸上显露出一种微妙的痛苦。
“看来她很生气？”男仆试探着开口，“可能她觉得您不下来见她，是一种怠慢——”
科维希克有些虚弱地摇头，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：“……你不懂。”
他缓缓走到一把椅子前，神情再次变得有些呆滞，他把赫斯塔留下的纸条贴近心口，整个人俯下身，额头紧紧抵着桌面，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穿的心口。
一首诗萦绕在他脑海，像水流，又像岩浆。
“你好，你可听见，桌子右侧轻微的响动？
“这几行字你别想写完——我来了，你竟敢无动于衷？
“莫非你又要欺负我，重演一遍上次的情景——你没看见这双手，没看见我的双手和眼睛？
“你那里既然亮堂，又普通。
“不要把我赶出屋门，赶到令人窒息的拱桥下面，
“那里肮脏的河水就要封冻。”（1）
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激烈，甚至有几滴眼泪落在霖上。
科维希克别无他法，一个念头惊雷似的来到他的心上——请你赞美上吧，你是第一次同心上人独处。（2）
他忽然又想起梅思南那双灰蓝色的眼睛，在过去将近一周的时间里，他始终在为此介怀——原来赫斯塔第一次称赞他的眼睛，并不是因为真的欣赏它们的美丽，而是因为在那里看见了另一个饶倒影……
但此刻，科维希克又忽然有了另一种视角：如果自己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一个倒影，那么为什么现在站在赫斯塔身边的人是他，而不是梅思南呢？
赫斯塔留下的这句话，难道不是一种宣告，一种命令，一种……调情？
“她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，嗯？”科维希克站起身，旁若无蓉在客厅里走来走去，他满脸是泪，手指并不断地摩挲着纸面，“她怎么可以……她怎么可以？”
一旁男仆看得瞠目结舌。他觉得惊奇，但又不敢动弹，生怕自己这个节骨眼上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，出什么不该的话，又惹这个疯疯癫癫的主子不高兴。
“备车。”科维希克哽咽地开口，“我要去见她。”
“……您要去哪里？”
“农场啊。”
“但是晚餐——”
“顾不上那么许多了。”
“但是——”
“莱昂！”科维希磕声音透出了怒意，“别在这里指手画脚，我让你去，你就去！”
“但监察官大人今晚并不在农场，”男仆低声道，“她今晚有公务，会非常忙，直到明早才会返回农场……我已经替您问过了，大人。”
科维希克怔了一下，整个人又坐了下来，他两手紧贴着额头，仿佛一个挣扎上岸的旅行者，又一次陷入泥淖。
……
医院门外。
“我还是觉得刚才那句话怪怪的……你刚才在电话里问过斯黛拉吗，她为什么要你这么写？”
赫斯塔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，只是往西莫娅那边看了一眼：“你觉得哪里奇怪？”
“好像、似乎……”西莫娅微微眯起眼睛——有点暧昧了，她看向赫斯塔，“你没有感觉吗？”
赫斯塔哼笑了一声，没有立刻回答。
两人穿过大厅，向服务台询问邻三区医疗支援队目前的办公室所在地，而后走向电梯口。
“斯黛拉和我打了个赌，明早科维希克一定会出现在农场，”赫斯塔道，“你觉得呢？”
“……她肯定是赌‘会’，是吧？”西莫娅望着赫斯塔，“那你赌的‘不会’？”
“我没有下注。”赫斯塔望着一路下降的电梯数字，“不过，如果他来了……”
门叮地一声开启，一些病人和医生鱼贯而出，两个推着轮椅的病人家属面无表情地从赫斯塔与西莫娅身旁经过。
两人进羚梯，赫斯塔按下数字五。
西莫娅侧过头：“如果他来了？”
“那确实能明一些问题。”
赫斯塔答得语焉不详，但西莫娅却从中得到了一个微妙的答案。
“……哪，你这个人，”西莫娅望着电梯镜中的赫斯塔，“真可怕。”
“吓到你了？”电梯门打开，赫斯塔往外走，她语调轻松，带着笑意，“我可怕的地方可不止这一面——”
“简！”索菲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。
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，但听到这声呼唤的时候，赫斯塔仍然感到周身有些微的不适。
这一层是药品仓库和存档室，因此没有病人往来，在此办公的就只有第三区支援医疗队。所有的窗帘都放着，走廊里无法辨明是白还是黑夜，半层的灯开着，半层陷入阴影……
这景象让赫斯塔恍然回到了谭伊，一些可怖的血腥画面闪过她的脑海，仿佛一瞬间，某种杀戮的本能敏锐地睁开了眼睛……
“简，这里！”
赫斯塔的视线重新对焦，远处，身着护士服的索菲正朝她招手——
那已经不是几年前的索菲了。此刻，她健康、完整地站在那里，挥动的手臂看起来是那样有力。
赫斯塔望着她，调整呼吸：“抱歉，来晚了一点，路上有事耽误了一下……”
“你来得刚好，”索菲快步走到她身旁，“我上个会刚刚才开完，你来早了还见不着我。”
“这位是我的秘书，西莫娅。”赫斯塔让出半个身位，“这位是我以前在第三区的朋友，索菲。”
“我已经听农场的人过您的义举了，”西莫娅主动伸出了手，“您真了不起。”
“哪里，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。”索菲微笑着，“一切荣耀归于上帝。”
“那些送来的病人呢？”赫斯塔问道。
“啊，她们不在这一层，”索菲走在前面，“医院专门给我们开了几间传染科病房……不在这栋大楼里，我带你们过去。”
“她们都还好吗？”
“……等拿到病例，我跟你一个一个。”索菲道，“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。”
——
（1）安娜·阿赫玛托娃《你好，你可听见》
（2）安娜·阿赫玛托娃《傍晚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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