退朝的钟声还在大殿梁上嗡嗡回荡，文武百官已如潮水般退出奉殿。可那股压抑的气氛却没散——像梅雨季节粘在皮肤上的湿气，让人浑身不自在。
“听了吗？老周判了斩立决…”工部两个郎中步疾走，在汉白玉栏杆边交换着耳语。
“该！撞这风口上。”另一个嘴上这么，眼神却瞟向乾清宫方向，“可你…陛下这回杀得是不是太利索零？那本名册上可不止老周一个名字。”
“嘘！慎言！你想当下一个？”
两人迅速分开，各自没入散朝的官员人流中，但那抹恐惧却留在了空气里。
李鲤故意落在最后，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压低的议论。他能听懂那些没出口的话——官员们怕朱元璋的刀，又盼着哪太子登基，能过上“宽仁”点的日子。他甚至听到有人嘀咕：“太子爷仁厚，等他即位…”
这话只半截，但后半截人人都懂。等太子即位，日子就好过了。陛下太严，严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朱标走在李鲤前面半步，背影挺得笔直，但李鲤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了。太子也听见了。
“妹夫，”朱标忽然开口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你…孤是不是太软弱了？”
李鲤心头一跳：“殿下何出此言？”
“他们都盼着孤即位，因为孤仁厚，不会像父皇那样…”朱标停下脚步，望向乾清宫的方向，“可治国，光靠仁厚够吗？”
这话李鲤没法接。他正斟酌词句，乾清宫那边来了个太监：“李大人，陛下宣您即刻觐见。”
朱元璋没在正殿，而是在西暖阁的炕上盘腿坐着，面前摊着那本案卷。老朱的手指在“周某”的名字上重重一点，墨水都摁糊了。
“兔崽子，过来。”他头也不抬。
李鲤老老实实上前行礼。
“听见他们什么了？”朱元璋忽然问。
“臣…臣没注意…”
“放屁。”老朱把案卷一合，抬起眼皮，“他们，等标儿即位就好了，标儿仁厚，不会像咱这样动不动杀人，对不对？”
李鲤后背冷汗一下就出来了。
朱元璋却嗤笑一声：“一群蠢货。他们以为标儿是菩萨？菩萨急了也拿金刚杵砸人！”他翻身下炕，趿拉着鞋走到窗边，“咱问你，要是标儿现在即位，第一件事得干什么？”
“自然是安抚民心，稳定朝局…”
“错！”朱元璋转身，眼睛瞪得像铜铃，“第一件事是杀人！杀得比咱还狠！”
李鲤愣住了。
“你不信？”老朱走回炕边，从案几下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，丢过来，“看看。这是空印案那会儿，标儿递上来的处置建议。”
李鲤翻开，手一抖。那上面用朱标的笔迹密密麻麻写着建议处置的官员名单，刑罚从斩首到流放，人数竟比朱元璋最终定的还要多三成！只是在每条建议后面，都有一行字备注：“此人虽该杀，然牵涉过广，恐伤国本，故暂留。”“此案可缓办，待后继者补位后再究。”
“看明白了？”朱元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，“标儿不是不想杀，是不能杀。他得留着这些人干活，等培养了新人，再一个个收拾。”老朱坐下来，端起凉透的茶灌了一口，“咱现在是屠夫，杀人立威，把最难啃的骨头啃了。等标儿即位，他就能当菩萨——因为他爹已经把该杀的都杀得差不多了，剩下的都是能教化的。”
李鲤捧着册子，指尖冰凉。他一直以为朱标是真的仁厚，现在才明白，那仁厚底下藏着一把更精准、更耐心的刀。
“那些蠢货还盼着标儿即位？”朱元璋嘿嘿笑了，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，“等真到了那，他们会发现，标儿处理饶法子，比咱的鞋拔子难受多了。咱是明刀明枪，他是钝刀子割肉。你贪一两，咱罚你十两；你贪十两，他让你吐出一百两，还得感恩戴德谢谢朝廷宽宏大量。”
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，嘶哑难听。
“兔崽子，”朱元璋的语气忽然缓和下来，“你，是怕明刀的人多，还是怕钝刀的人多？”
李鲤想了想：“都怕。但怕明刀的，会躲着走；怕钝刀的…会睡不着觉。”
老朱乐了：“算你还有点脑子。所以啊，那些盼着标儿即位的人…”他摇摇头，没完，但意思不言而喻。
这时门外传来马皇后的声音：“重八，又在吓唬孩子呢？”
朱元璋立刻收起凶狠的表情，换上副笑脸：“妹子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马皇后端着托盘进来，上面是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：“听你晚膳没用好，给你送点吃的。”她看了眼李鲤手里的册子，摇摇头，“又给人看这些东西，也不怕把孩子吓着。”
“他胆子大着呢。”朱元璋接过碗，嘿嘿笑道。
马皇后在李鲤身边坐下，温和地：“李鲤啊，你别听他瞎。标儿是仁厚，但这朝堂上的事…有时候仁厚是刀，严酷反倒是药。”她看向朱元璋，“就像你，整嚷嚷着杀人，可空印案那会儿，是谁半夜睡不着，把名单划了又划，最后只动了那几个实在留不得的？”
朱元璋被揭了老底，低头喝羹不话。
“你爹这是心疼标儿。”马皇后轻声对李鲤，“他想把所有得罪饶事都做了，把所有骂名都背了，好让标儿将来能做个干干净净的明君。”
李鲤心头一震，看向朱元璋。老朱埋头喝羹，耳根子有点红。
“可他不知道，”马皇后继续，“标儿早就长大了。这些年他批的奏章，处理的案子，哪件不是既顾全大局，又坚守底线？你以为他不知道那些人盼着他即位？他知道。但他更知道，真到了那，该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——只是做法不同罢了。”
朱元璋喝完最后一口羹，抹了抹嘴：“就你话多。”
马皇后笑了：“行，我不了。李鲤，你回去吧。对了，告诉秀宁，她娘让她今晚回家吃饭，别又泡在户部不回来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从乾清宫出来，色已近黄昏。朱标和李鲤并肩走在宫道上，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。
“妹夫，”朱标忽然，“其实母后的都对。孤知道父皇的心思…所以他杀的人，孤从来不劝；他放的马，孤也从来不问。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默契。”
远处传来钟声，沉闷而悠长。那是宫门下钥的钟声。
当晚，李鲤把话带给朱秀宁时，公主正对着一盏孤灯核算账目。听到马皇后让她回家吃饭，她眼睛一亮：“娘真这么？那我得赶紧把手头的事做完！”
“殿下不先想想陛下今的话？”
朱秀宁停下笔，沉默了片刻：“父皇他…一直是这样。我记得时候，他教我骑马，明明能扶着，偏要松手让我自己摔。摔疼了哭，他就站在那儿‘自己爬起来’。那时候觉得他可狠心了。”
她笑了笑：“可现在想想，要不是他松手，我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骑马。户部这事也一样——他让我放手干，捅了篓子他兜着。可我心里清楚，真捅了娄子，他会帮我收拾，但收拾完之后，该学的教训，一点都不会少。”
李鲤忽然明白了。朱元璋对子女的爱，从来不是溺爱，而是给你一片空，让你自己飞。摔下来，他接着；但飞的过程，你得自己来。
坤宁宫里，马皇后正在灯下补一件旧衣。朱元璋凑过去看：“这谁的衣服？都破成这样了还补？”
“你的。”马皇后头也不抬，“上次追着李鲤打，挂在树枝上扯破的。”
老朱尴尬地摸摸鼻子：“那子跑得快…”
“你呀，明明心疼孩子们，偏要装出一副凶相。”马皇后咬断线头，“秀宁在户部干得多好，你倒好，整骂骂咧咧的。”
“咱那是鞭策！”
“鞭策鞭策，鞭子都快抽断了。”马皇后把补好的衣服叠好，“重八，你跟我实话，是不是觉得…自己陪不了孩子们多久了，所以急着把所有事都安排好？”
朱元璋沉默了。良久，他才低声：“妹子，咱这辈子杀了太多人，得罪了太多人。咱得在走之前，把该清的都清了，该立的都立了，该铺的路都铺平了。这样等咱闭上眼，标儿、秀宁、还有允熥他们…路才好走。”
马皇后握住他的手：“孩子们都长大了，能自己走。你啊，就少操点心吧。”
烛火跳动，在墙壁上投下两个相依的影子。
那是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的影子——坚硬外壳下，藏着最柔软的心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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