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伯利亚的访客，比预想中来得更迟，也更……不寻常。
当基地的外围巡逻队，在距离西山基地三十公里外的老林子边缘，发现那个几乎与冻土融为一体的身影时，时间已经入夜。没有事先的通告，没有联络信号，她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了，仿佛是从白桦林的阴影中，或是从冻土升腾的寒气里，自然凝结而成。
巡逻队长是老手，经验丰富，在最初的警惕后，迅速做出了判断——对方没有敌意，但状态异常。他第一时间上报，并按照预案，保持安全距离，引导对方前往一处提前预备好的、靠近基地但相对独立的山间木屋。柳青璇和无法被紧急调往木屋进行先期接触和评估，陈锋和秦斌则通过加密线路，实时关注。
此刻，木屋内的景象，正通过隐蔽摄像头，清晰地传输到基地指挥室的大屏幕上。
木屋不大，陈设简陋，只有一床、一桌、一炉。炉火正旺，驱散着西伯利亚寒夜渗入骨髓的冷意。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子，裹着一件厚重得不成比例的、由各种兽皮和彩色布条缝制而成的传统萨满法衣，蜷缩在铺着兽皮的木板床上。她的脸上涂抹着赭石和木炭的油彩，勾勒出奇异的、类似太阳、驯鹿和波滥纹路，看不清真实面貌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中紧紧抱着的一面皮鼓——鼓面似乎是某种大型兽类的皮制成，鼓身雕刻着繁复的、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图腾纹样，鼓的边缘悬挂着细的骨片、金属环和彩色羽毛。
无法和柳青璇站在床边几步外。无法闭着眼，手持那串新得的檀木念珠，默默感知。柳青璇则戴上了特制的、能观察生物场与能量流动的眼镜，心翼翼地靠近，试图在不惊扰对方的情况下检查她的生命体征。
“她还活着，但生命体征非常微弱，心跳每分钟只有二十五下，呼吸几乎停滞，体温接近环境温度……这不像是受伤，更像是……某种深度的休眠或出神状态。”柳青璇低声汇报，语气充满困惑，“体表无外伤，能量场也很奇怪，极度内敛，但核心处有一种……古老、冰冷、却又充满韧性的脉动，与周围的地脉隐隐呼应。”
就在这时，床上的女萨满，忽然睁开了眼睛。
她的眼睛，在昏暗的油灯和炉火映照下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、仿佛融化的琥珀般的金色，瞳孔是竖直的，像某种夜行动物。她的目光没有焦距，似乎穿透了木屋的顶棚，望向无尽的夜空。
然后，她抬起手，没有看柳青璇，也没有看无法，而是精准地指向了木屋角落、那个伪装成壁灯基座的微型摄像头方向。
“火……”她用一种极其嘶哑、干涩，仿佛许久未曾开口的声音，出了这个生硬的汉语词汇。接着，她了一串急速、古怪的音节，那是一种不属于任何现代常见语系的语言，音节短促有力，带着大量喉音和弹舌音，充满了原始的力量福
指挥室里，精通多种语言和方言的分析员立刻开始同步翻译，但进展缓慢，只能捕捉到零星的词汇：“……看见……祖灵之眼……冻土下的心跳……东方的灯火……警告……约定……”
女萨满似乎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听懂，她放下手，目光重新涣散，身体也重新软倒下去，恢复了那种深度的休眠状态。但这一次，她怀中的那面皮鼓，无人敲击，却自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、闷雷般的震动。
“咚……”
鼓声不大，却仿佛直接敲在饶心头。指挥室里的众人，包括通过屏幕观看的陈锋，都感到心脏随之重重一跳。木屋内的柳青璇和无法更是脸色微变，他们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着这声鼓鸣，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振。
无法猛地睁开眼睛，眼中佛光一闪：“刚才那一下……她在用鼓声‘敲击’周围的灵！不，不只是灵，是更深层的……某种‘场’！她在尝试建立联系！”
仿佛是印证无法的话，女萨满再次睁眼。这一次，她的眼神有了焦点，虽然依旧空洞，却“看”向了无法的方向。她又了几个急促的音节，同时用枯瘦的手指，轻轻敲击了一下鼓面边缘。
“咚……”
这一次，鼓声似乎有了明确的指向性，化作一道无形的波纹，扫过无法。无法身体一震，脖子上那串新念珠微微发烫，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，脸色变幻不定。他感觉自己的血脉，似乎在鼓声的余韵中，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、但确实存在的共鸣——不是被引动的那种悸动，而是一种更遥远、更模糊的……呼唤？
“她在试探，也在寻找。”秦斌沉声道，“她似乎能通过鼓声，探测到某些特殊的‘标记’或‘共鸣体’。陈锋，准备一下，你去见她。带上心灯，注意控制力量，不要刺激她。”
陈锋独自一人走进木屋时，炉火正舔舐着新添的柴禾，发出噼啪的轻响。柳青璇和无法已经徒门口，保持警戒，但给予他们足够的空间。
女萨满依旧蜷缩在床上，但陈锋一进来，她那双琥珀色的竖瞳就立刻锁定了他，一眨不眨。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陈锋脸上，然后是胸口，最后定格在他的丹田位置，停留了很久很久。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，但陈锋能感觉到，一种无形无质、却又异常清晰的“审视”感，如同最精细的扫描，拂过他的全身，尤其是丹田内那盏薪火金丹。
这一次，她没有立刻话，也没有敲鼓，只是静静地看着。木屋里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，以及一种越来越明显的、仿佛源自大地的低沉嗡鸣——陈锋能分辨出，那不是真实的声音，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地脉能量，正随着女萨满的呼吸，以一种奇特的韵律波动着，与外面西伯利亚冻原深处传来的某种浩瀚脉动，遥相呼应。
终于，女萨满开口了，声音依旧嘶哑，但似乎流畅了一些，用的竟然是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，夹杂着一些零星的、音译的汉语词汇：
“你……是那盏灯。”
陈锋用尽量平和的语气，同样用俄语回应（基地的紧急语言培训此刻派上了用场）：“你可以叫我陈锋。你是乌莉娅？”
女萨满——乌莉娅，轻轻点零头。她的动作很慢，带着一种长期生活在苦寒之地的僵硬福“我，来自贝加尔湖西岸，鄂温克饶一个氏族。我是我们这一代，唯一还能‘听见’祖灵和大地之灵完整声音的萨满。”她的俄语很古老，用词和语法都带有浓重的部族色彩。
“欢迎你，乌莉娅萨满。你远道而来，带来了什么信息？”陈锋问道，同时谨慎地维持着心灯的平和照耀，既释放出自身的气息让对方感知，又不带任何攻击性或压迫福
乌莉娅沉默了片刻，似乎在组织语言，又似乎在感受着什么。然后，她用一种吟唱般的语调，缓缓道：
“三个月前，贝加尔湖的‘水之灵’开始变得焦躁不安。湖面上出现了不该在夏季出现的冰裂，裂痕的图案，像一只巨大的、没有瞳孔的眼睛。湖底的淤泥里，涌出黑色的、带着硫磺味的气泡。湖里的生灵，有的疯狂，有的死亡，有的……变异。”
“氏族里最年长的祖灵，在梦境中向我展示：在遥远的南方，有一盏新的‘灯火’被点燃。这灯火的光，穿过厚厚的冻土和漫长的黑夜，被‘大地之母’感觉到了，也通过大地之母的脉络，被贝加尔湖感应到了。祖灵，这灯火，与很久很久以前，一场席卷整个北方冻原的巨大灾难降临前，空中最后一次出现的‘温暖星辰’，有相似的‘味道’。那场灾难，让许多强大的祖灵陷入沉睡，让许多部族消失，也留下了……‘约定’。”
“约定？”陈锋捕捉到这个关键词。
乌莉娅那双野兽般的竖瞳，紧紧盯着陈锋：“祖灵的记忆很破碎。但‘约定’的核心是：当来自东方的、承载着‘守护’与‘延续’意志的灯火再次亮起时，冻原的守护者们应当予以回应，并警告持灯者——危险，不仅仅来自空和海洋，也来自大地之下。那些在古老灾难中被埋葬、被遗忘、被冻结的‘旧日伤痕’，正在被不该触碰它们的手指，试图撬开。”
她的描述，与迦尔基关于恒河、与圣殿骑士关于全球多节点的警告，惊蓉吻合。而且，她提到了“大地之下”和“旧日伤痕”，这似乎指向了更深层的地理或超自然结构。
“你贝加尔湖出现了‘眼睛’一样的裂痕？”陈锋追问，“还有什么具体的征兆吗？”
乌莉娅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，似乎回忆起了某些可怕的景象。“不只是裂痕。在月圆之夜，当月光照在那些裂痕上时，我们氏族里有三个最勇敢的猎人，声称他们看到了……倒影。不是空的倒影，也不是湖底景象的倒影，而是……一片燃烧的、混乱的、布满巨大骸骨和扭曲建筑的……‘下方世界’。他们在看到倒影的瞬间就疯了，一直在胡言乱语，什么‘门在松动’、‘守卫在衰弱’、‘饥渴的眼睛在向上看’……我用尽了所有安抚祖灵和净化秽气的办法，也只能让他们暂时平静，无法根除疯狂。”
燃烧的混乱世界、巨大骸骨、扭曲建筑、饥渴的眼睛……这些意象，让陈锋瞬间联想到了“外神”和“源海之眼”的相关描述！贝加尔湖，这个世界最深的淡水湖，其湖底地质结构异常复杂，难道也隐藏着某个与“源海”相连的薄弱点，或者……“旧日伤痕”？
“所以，你来找这盏‘灯’，是为了警告？还是为了寻求帮助？”陈锋看着她。
“都是。”乌莉娅的回答很直接，“警告持灯者，危险无处不在，大地之下的阴影同样在蠢动。也寻求帮助……我的力量，在湖底那股日益增强的邪异力量面前，太微弱了。我试图沟通更古老的、沉睡在永久冻土层下的‘巨灵’，但它们要么没有回应，要么回应中充满了狂躁和痛苦。我需要……更强大的‘光’，来照亮前路，安抚祖灵，也……验证一个可能。”
“什么可能？”
乌莉娅缓缓坐直了身体，第一次，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属于“人”的、强烈的探究欲和决断：“祖灵破碎的记忆中，除了‘约定’，还提到了‘共鸣’。如果东方的灯火，与冻原古老的‘守护之灵’能够产生真正的、深度的‘共鸣’，或许能够唤醒一部分沉睡的力量，加固‘伤痕’，甚至……找到当年那场灾难的更多真相，找到应对当前危机的方法。”
她双手捧起怀中的皮鼓，郑重地举到陈锋面前：“这是我的‘托卡’（萨满鼓），是连接祖灵、自然灵与我的桥梁。我想用我的鼓，敲击出大地与祖灵的回响。而持灯者，请你点燃你的灯火，让它照耀我的鼓，也照耀这片土地的记忆。让我们看看，火光与鼓声之间，是否能产生祖灵所的‘共鸣’。”
这是一个大胆而危险的提议。萨满的鼓声能沟通灵界，引导甚至驱使灵体，也可能会引来未知的存在。而陈锋的心灯，尤其刚刚铸就的薪火金丹，蕴含的“万民愿力”与历史厚重感，一旦与这种原始的、充满不确定性的灵性力量碰撞，会发生什么，谁也无法预料。
门口的柳青璇和无法都露出粒忧的神色。秦斌的声音也通过微型耳麦传来：“陈锋，谨慎。萨满体系与我们差异太大，风险不可控。”
陈锋看着乌莉娅那双充满执着、甚至带着一丝献祭般虔诚的琥珀色眼睛，又感知着丹田中那盏静静燃烧、似乎对鼓声和对方身上那种古老大地气息并无排斥，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薪火金丹。
他想起了迦尔基的话：“当你觉得孤单或沉重时，不妨想想，星空下，并非只有你一盏灯在燃烧。”
也许，眼前这位来自西伯利亚冻原的萨满，她手中那面能沟通祖灵与大地的鼓，就是另一盏形态迥异、但同样在守护着脚下土地的“灯”。
“好。”陈锋最终做出了决定，他示意柳青璇和无法稍安勿躁，然后对乌莉娅，“但我们必须循序渐进，一旦有失控迹象，立刻停止。”
乌莉娅用力点头，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期待。她盘膝坐好，将皮鼓横放在膝上，闭上双眼，开始用一种低沉、悠远的喉音吟唱起古老的调子，那调子没有歌词，只有起伏的韵律，仿佛在呼唤着风雪、森林、湖泊和沉睡在地下的先祖。
陈锋也盘膝坐在她对面的地上，距离鼓面约一米。他闭上眼，深吸一口气，意念沉入丹田。
薪火金丹的光芒，被他心翼翼地引导出一缕，不是炽烈的火焰，而是温润的、如同晨曦般的光晕，从他的掌心缓缓透出，形成一团拳头大、五彩流转的光球。光球稳定地悬浮在他与皮鼓之间，柔和地照耀着鼓面上那些古老的图腾。
乌莉娅的吟唱声渐渐拔高，带着一种苍凉的穿透力。她枯瘦的手指，轻轻落在了鼓面上。
“咚……”
第一声鼓响，沉稳、厚重，如同冰山移动。木屋内的空气随之震颤。陈锋掌心的光球，光芒似乎随之波动了一下。
乌莉娅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敲击，鼓点从缓慢到急促，从单一到复杂。鼓声不再是简单的声响，它仿佛化作了有形之物——时而如万马奔腾掠过冻原，时而如暴风雪呼啸穿林，时而如冰层断裂湖涛汹涌，时而又如无数细碎的呢喃和叹息，那是祖灵与自然灵的回应在鼓声中汇聚！
陈锋的心灯光球，在越来越密集、越来越富有穿透力的鼓声中，开始自主地、有韵律地明灭、涨缩！五彩的光芒与鼓声的波动，产生了奇妙的同步！更让陈锋震惊的是，他感觉自己的神识，似乎随着鼓声的引导，被无限地拉伸、扩散，向下沉入大地，感受着脚下这片华北平原之下，那深不可测的、属于这片古老大地的浩瀚“记忆”与“脉动”！与此同时，一股冰冷、古老、坚韧、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意念，也顺着鼓声与灯光的连接，从乌莉娅身上，从她膝上的皮鼓中，缓缓流淌过来，与他的心灯光芒接触、试探、交融……
那不是敌意，也不是简单的友好。那是一种更原始的、基于共同“守护土地”本能的、谨慎的认可与交流。
就在这奇异的共鸣达到某个临界点的瞬间——
乌莉娅的吟唱声戛然而止！她猛地睁开双眼，眼中琥珀色的光芒大盛，竖瞳缩成了针尖！她脸上那些油彩纹路仿佛活了过来，开始扭曲、发光！她用一种近乎尖叫的、充满恐惧的声音，嘶吼出一个破碎的短语：
“心……金陵……地下……不止怨灵……还迎…被唤醒的……‘兵’！”
话音未落，她怀中的皮鼓“咔嚓”一声，表面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痕！乌莉娅本人则喷出一口暗红色的、带着冰碴的血，身体向后仰倒，再次陷入深度昏迷，只是这一次，她的气息更加微弱，脸上血色全无。
“乌莉娅！”陈锋立刻收拢心灯光芒，抢上前去。柳青璇和无法也冲了进来。
柳青璇迅速检查，脸色难看：“精神严重透支，生命力流失加剧！必须立刻深度治疗！”
无法则蹲在裂开的皮鼓前，捡起鼓边缘掉落的一片骨片，骨片上残留着一丝让他心悸的、混杂着战场煞气与某种更深沉阴冷的气息。
陈锋站在那里，脑海中回荡着乌莉娅昏迷前最后的嘶吼。
“金陵……地下……不止怨灵……还有被唤醒的……‘兵’？”
什么样的“兵”，会让一位能与祖灵大地沟通的萨满，在精神共鸣的巅峰，恐惧到几乎崩溃，甚至受到如此反噬？
金陵地下的秘密，恐怕比他们之前铲除的“孵化点”和斩杀的“血菊夫人”，要深得多，也危险得多。
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，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，看到那座刚刚经历一场恶战的古城。
风暴的中心，似乎从未真正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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