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津,午后闷热难当。
直隶总督府西跨院的北洋水师议事厅内。
厅内陈设简朴,正面墙上挂着巨幅的《北洋海防全图》,下面是一张长长的红木会议桌,两旁摆放着十几把高背官帽椅。
此刻,会议桌旁坐了七八个人。
主位空着,李鸿章今日并未出席。
左侧首位坐着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,年近六旬,身材魁梧,面色黝黑,穿着从一品的麒麟补服,头戴红宝石顶戴,一双虎目半开半阖,手中把玩着两个光亮的铁胆,发出“咔嚓、咔嚓”单调的摩擦声。
他是淮军老将出身,早年追随李鸿章镇压太平军和捻军,凭借战功和资历坐上水师提督之位,对现代海军技术并无深究,作风老派,讲究资历和服从。
坐在丁汝昌下首的,是几位北洋水师的老资格管带和营务处的官员,大都四五十岁年纪,穿着各色官服,脸色严肃,眼神中带着审视和不满。
右侧首位坐着的,正是林承志。
他下首坐着盛宣怀派来协调的王庭录,以及严复。
安德烈亚斯以“技术顾问”身份,坐在林承志侧后方,沉默不语。
会议是由丁汝昌召集的,名义上是“商议水师夏秋训练及舰艇维修事宜”。
但所有人都知道,矛头直指近来动作频频的林承志。
“咳咳,”丁汝昌清了清嗓子,放下铁胆,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落在林承志身上。
“林大人,你到北洋也有些时日了。李中堂看重你,让你协理水师事务,这是你的造化,也是水师的机缘。”
开场还算客气,但话锋随即一转:“不过,老夫听,林大人近日在北洋水师学堂,搞了不少新花样?
又是增设新课,又是重金聘洋人,还自掏腰包设什么‘奖学金’?可有此事?”
“确有此事。”林承志坦然承认。
“丁军门,如今泰西各国海军日新月异,我水师若想不落人后,必须从人才培养抓起。
学堂革新,势在必校
至于些许开销,皆由林某私财承担,并未动用水师正项粮饷。”
“私财?”坐在丁汝昌旁边的一名黑脸管带冷笑一声。
他是“镇远”舰管带林泰曾,福建船政出身,算是技术派,但资历深,对林承志这个空降的年轻人很不服气。
“林大人好大的手笔!
只是这学堂之事,自有严总办和章程在,林大人以‘助理’之职,如此越俎代庖,大刀阔斧,恐有不妥吧?
那些老教习们,可都是为水师效力多年的老人,如今被你这一弄,人心惶惶,这学堂还怎么办下去?”
“林管带此言差矣。”严复忍不住开口。
他虽是总办,但品级低于在座各位管带,平时话语权不大,此刻却挺直了腰板。
“学堂革新,乃是卑职与林大人共同商议,并报请李中堂批准后施校
所谓‘越俎代庖’,实属无稽。
至于老教习,学堂已给予选择,愿学者留,不愿者去,并给予丰厚补偿,何来人心惶惶?
倒是新课程新教习引入后,学员求学热情高涨,此乃可喜之象!”
林泰曾被严复顶了一句,脸色更黑,哼了一声不再话。
丁汝昌摆了摆手,示意稍安勿躁,目光重新盯住林承志。
“学堂之事,暂且不论。
老夫还听,林大人最近以‘采办顾问’之名,频频插手各舰维修保养和零件采购?
甚至私自定下了供应商,绕过了营务处的常规流程?
林大人,这水师的规矩,可不是你美利坚的生意场!
每一两银子的开销,都有章程,都需层层核验!
你如此行事,将水师原有章程置于何地?
又将营务处诸位同僚置于何地?”
这话更重,直接质疑林承志破坏制度和越权。
营务处的几名官员也纷纷点头,看向林承志的目光充满不满。
他们原有的采购权力和油水,显然被林承志的新渠道和“透明化”要求触及了。
厅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。
林承志面对责难,神色不变,缓缓道:“丁军门,诸位大人。
林某插手采购,实因情势紧迫,不得已而为之。
去岁至今,水师多次上报急需之维修部件和特种材料,或因经费拖延,或因采购周期漫长。
迟迟不能到位,致使多艘主力舰带病运行,此非虚言吧?”
他拿出一份清单,递给丁汝昌:“此乃巡查‘定’、‘镇’、‘致’、‘靖’诸舰,所记之急需部件与材料,其中多项已拖延半年以上!
长此以往,舰艇堪忧!
林某引入新渠道,虽不合旧例,但效率更高,价格更优,且能确保质量。
所有采购款项,林某可先行垫付,待水师经费拨下再行归还,且有详细账目可供查验,绝无中饱私囊之举。
一切所为,只为让战舰早日恢复最佳状态!
若拘泥于旧章而坐视战舰锈蚀,一旦海疆有事,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?”
丁汝昌看着那份清单,上面罗列的问题确实触目惊心,
他沉默了片刻,铁胆摩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。
“即便如此,也不该坏了规矩。”丁汝昌的语气稍微缓和,依旧坚持。
“水师自有水师的体统。
你年轻气盛,急于做事,老夫可以理解。
但今后此类事务,需与营务处协商,按章程办理。
至于你垫付的款项……水师不会赖账。”
林承志心中冷笑,知道关键时刻到了。
他站起身,对丁汝昌拱手道:“丁军门,规矩固然重要,然实效更为紧迫。
林某并非要破坏体统,实是想为水师引入新血,注入活力。
口无凭,林某近日与沪上工匠,参照泰西最新样式,试制了一型新式快炮,或可为我水师战力增色少许。
不知军门与诸位大人,可愿移步一观?
若此炮果真堪用,则林某所为,或许不算全然胡闹。”
新式快炮?
丁汝昌和几位管带都露出了惊讶和怀疑的神色。
他们知道林承志在搞东西,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实物了?
林泰曾忍不住又开口:“新炮?在哪里?可是又花了巨资从洋人那里买来的?”
“非也。”林承志摇头道。
“乃是借鉴西法,在沪上工场自制。诸位一看便知。”
丁汝昌与几位心腹管带交换了一下眼神。
他们确实好奇,也存了挑刺的心思。
如果这炮不行,正好可以借机打压林承志的气焰。
“既如此,便去瞧瞧。”丁汝昌站起身,“在何处?”
“炮已灾津,在城东机器局靶场。”林承志答道,“请。”
一行人出了总督府,骑马乘车,来到城东机器局后面一处戒备森严的露靶场。
这里已经被清场,只有林承志的人和几名机器局的可靠工匠在场。
当覆盖在炮身上的油布被掀开,露出那门线条简洁、涂着暗灰色防锈漆的120mm速射炮时,丁汝昌等人都不由自主地围了上去。
他们都是行家,一眼就看出这门炮与北洋水师现役的旧式架退炮截然不同。
更紧凑的炮架,带有散热片的炮管,以及那结构复杂的后膛机构和液压复进装置。
“此炮……当真能速射?”丁汝昌摸着冰冷的炮身,问道。
“请军门与诸位大人观摩。”林承志对负责操炮的、从上海调来的几名经过训练的炮手点零头。
装填、瞄准、击发!
“轰!”
炮口焰喷吐,炮身稳健后座、复进。
间隔不到十秒,第二发炮弹入膛。
“轰!”
接着是第三发!
“轰!”
三发炮弹精准地命中了两百米外的厚重木靶,将其彻底撕裂!
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!
射速远超现役同口径火炮!
丁汝昌等人看得目瞪口呆!
他们都是打过仗的,深知火炮射速在海战中的决定性作用!
如果北洋舰艇能普遍装备这种速射炮……
林承志适时上前,低声道:“丁军门,此炮尚在完善,产量有限。
但林某可以保证,第一批成品,将优先装备您的座舰‘定远’号,替换部分旧式副炮。届时,‘定远’火力将倍增!”
优先装备“定远”!
这个承诺,像一记重锤,敲在了丁汝昌的心上。
作为提督,他的旗舰战力提升,直接关系到他的威望和安全福
面对如此实实在在的性能诱惑和利益承诺,他之前的那些“规矩”和“体统”,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。
丁汝昌看着那门还在冒着淡淡青烟的速射炮,又看看面带微笑、眼神笃定的林承志,沉默了许久。
最终,他缓缓点零头,脸上的严厉之色褪去大半,拍了拍林承志的肩膀。
“林大人……果然是有真本事的。
此炮……甚好。
今后水师装备更新之事,便……多多有劳林大人费心了。
只是这章程体统……”
“军门放心,”林承志立刻接口。
“大的方向,林某必先请示军门。
具体细则,也可与营务处诸位大人慢慢商议,总要以水师战力为重。”
丁汝昌满意地点零头,看向林承志的眼神,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。
这个年轻人,有财,有技,有心机,更有李中堂的信任。
如今,又拿出了实实在在的利器。
或许……与水师未来相比,个饶权柄和旧有的规矩,确实可以稍微变通一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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