沪上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,像苏蘅卿指间那根总也捻不直的银线。她把最后一片玉簪花瓣绣完时,阁楼的窗棂已爬满暮色,绣绷上的《玉簪迎春图》沾零煤油味——方才点油灯时手滑,灯芯晃出的火星差点燎到绢面。
姑娘,布庄老板差人来送工钱,还......老太太捧着个油纸包上楼,皱纹里裹着些犹豫,明日有场慈善义卖,想借你的《玉簪迎春图》去撑场面,是沈先生也会去。
苏蘅卿的针尖顿在花瓣的阴影处,扎出个极的窟窿。她望着绣品里那支斜插在鬓边的玉簪,簪头断裂的痕迹被她用金线巧妙地绣成了朵并蒂莲——那是母亲教她的技法,专用来掩盖绣品的瑕疵,就像她用温顺掩盖着骨子里的倔强。
我不去。她抽出绣针,银线在指间绕了个圈,那幅绣品......
老板给双倍工钱呢。老太太把油纸包推过来,里面是几块银元,还有张烫金请柬,听顾总长也会去,要是被哪位太太看上你的绣,往后就不愁生计了。
请柬上的烫金字在油灯下泛着冷光,像顾曼笙那日在画馆里轻蔑的眼神。苏蘅卿捏着请柬边角,忽然想起沈砚洲在清风楼的,心尖像被细针挑了下——那帕子上的绣线,会不会和她绣品里的同源?
次日午后,义卖会设在静安寺旁的花园洋房。西洋乐队的萨克斯风混着留声机的咿呀,把满园的栀子花香都搅得浮躁起来。苏蘅卿抱着绣品站在回廊下,月白旗袍的下摆沾零泥——来时坐的黄包车在租界门口颠了下,差点把绣绷摔碎。
蘅卿,这边。林慕言从人群里走来,浅灰西装上别着朵白玫瑰,章先生也在,要给你引荐几位懂绣的老先生。
她刚要迈步,就见顾曼笙挽着沈砚洲的手臂从洋房里出来。顾曼笙穿了件孔雀蓝的进口纱裙,裙摆上的水钻晃得人眼晕,看见苏蘅卿时,故意停在《玉簪迎春图》前,用戴满钻戒的手点着绢面:这绣的是......断簪?倒真是应了破落户的景。
周围响起低低的窃笑。苏蘅卿的指尖掐进掌心,刚要开口,沈砚洲忽然道:顾姐细看,这断裂处的并蒂莲,用的是虚实套针,苏州失传多年的技法。
他的声音不高,却让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。苏蘅卿抬头,正对上他深潭般的目光,那里面没有嘲讽,只有种近乎审视的专注,仿佛在拆解她绣线里藏的密码。
不过是些雕虫技。顾曼笙撇撇嘴,挽着沈砚洲往主宾席去,经过苏蘅卿身边时,故意撞了下她的胳膊。绣绷晃了晃,边角的银线松了根,像根断聊弦。
林慕言扶住她的手肘:别往心里去,她是嫉妒你的手艺。他的指尖带着松烟墨的凉意,落在她的手腕上,轻得像片羽毛,章先生,沈家的织机图纸,当年就藏在幅苏绣里。
苏蘅卿猛地抽回手,绣绷撞在栏杆上,发出轻响。她望着林慕言镜片后温和的眼睛,忽然觉得那温和像层薄冰,底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寒。林先生笑了。
就在这时,主持人敲响了铜铃。《玉簪迎春图》被挂到拍卖台上,聚光灯打在绢面上,玉簪的断裂处忽然泛出细碎的金光——那是她昨夜用金箔碾成的粉末混在胶里补的,原想遮掩瑕疵,此刻却成了最扎眼的存在。
起拍价二十块银元!
台下立刻有人举牌。苏蘅卿的心跳得像擂鼓,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沈砚洲——他坐在第一排,指间转着支钢笔,目光落在绣品的并蒂莲上,嘴角抿成条冷硬的线。
五十块!顾曼笙忽然举牌,语气带着炫耀,这么别致的,配我的梳妆台正好。
苏蘅卿的脸腾地红了。那不是残簪,那是母亲临终前攥在手里的模样,是从苏州火场里扒出来的、带着血痕的念想。她冲上台想去把绣品摘下来,却被主持人拦住:这位姐,拍卖已经开始......
一百块。
沈砚洲的声音突然响起,钢笔停在指间。全场安静了一瞬,顾曼笙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:砚洲,你......
我替沈老太太拍的。他没看她,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苏蘅卿脸上,老太太,好的绣品该配懂它的人。
苏蘅卿的指尖在绣绷上掐出深深的印子。他又在试探,用一百块银元,试探她会不会为了钱,承认与沈家的渊源。她想起母亲藏在绣谱里的字条:沈门深似海,玉簪是船筏。
这绣品,我不卖了。她猛地抱起绣绷,银线被扯得地一声,从并蒂莲处裂开条细缝。
台下顿时一片哗然。顾曼笙冷笑:我就嘛,乡下来的绣娘,根本不懂什么叫规矩。
规矩?沈砚洲站起身,西装的翻领扫过桌角的香槟杯,在沈家的地盘,尊重手艺人才是规矩。他走到苏蘅卿面前,目光落在裂开的缝上,这里的金线,用的是贴金绣
这技法是苏家独传,连苏州城里的老手艺人都未必知晓。苏蘅卿的呼吸一滞,刚要后退,忽然听见一声——顾曼笙不知何时走过来,竟伸手扯住了绣品的绢面!
让我瞧瞧是什么宝贝......
别碰!苏蘅卿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。顾曼笙踉跄着后退,撞到摆满古董的展架,一只青花瓶落地,碎成了满地狼藉。
你敢推我?顾曼笙尖叫起来,指着苏蘅卿的鼻子,来人啊!把这个疯女人抓起来!
巡捕立刻围了上来。苏蘅卿抱着绣品缩在角落,像只受惊的雀鸟。沈砚洲挡在她身前,对巡捕:是我不心碰倒的,赔就是了。他掏出支票本,却被顾曼笙拦住:沈砚洲,你非要护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?
她是苏绣阁的传人。沈砚洲的声音沉了沉,三年前苏绣阁那场火,烧了沈家半仓库的,这笔账,我还没跟你父亲算清楚。
顾曼笙的脸瞬间白了。苏蘅卿猛地抬头,撞进沈砚洲的眼睛里——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探究,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,像暴雨前的云层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混乱平息时,夕阳已染红了半边。苏蘅卿抱着绣品坐在沈砚洲的汽车后座,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皮革香,与她身上的皂角味格格不入。
那只花瓶,值三千块银元。沈砚洲忽然开口,从后视镜里看她,你打算怎么赔?
苏蘅卿的指尖绞着旗袍下摆,声音低得像蚊子哼:我......我可以绣十年绣品......
我沈家不缺绣品。他打断她,钢笔在支票上写了几个字递过来,这是预支的工钱,去沈氏纺织厂当绣样设计师,用你的手艺抵债。
支票上的数字足够赔花瓶,甚至还有余。苏蘅卿望着沈氏纺织厂几个字,忽然明白这不是抵债,是招安——他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,一点点剥开她的秘密。
我不去。她把支票退回去,绣品上的裂痕硌着胳膊,我会自己凑钱。
汽车突然停在福佑里巷口。沈砚洲转过身,目光落在她鬓角——那里别着朵玉簪花,是用碎料绣的,针脚与他祖母帕子上的如出一辙。你知道苏绣阁的火,为什么会烧得那么快吗?
苏蘅卿的心脏骤然缩紧。
因为仓库里的被人换成了火油。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烟草的涩味,而负责看管仓库的,是我父亲的得力助手,也是......顾曼笙的表舅。
暮色从车窗缝里挤进来,把他的侧脸割成明暗两半。苏蘅卿看着他眼里的冷光,忽然想起母亲在火场里喊的那句话:是沈家的人......是沈家的人放的火!
明日上午九点,纺织厂门口等你。沈砚洲推开车门,外面的潮气涌进来,迟到,我就把你送进巡捕房。
汽车驶远时,苏蘅卿才发现手里多了样东西——是片从绣品上掉下来的金箔,被沈砚洲悄悄塞进了她的掌心。金箔的背面,用钢笔写着个极的字。
阁楼的油灯又亮了起来。苏蘅卿把金箔夹进绣谱,与那张泛黄的契约并排放在一起。契约上的云丝秘方四个字,在灯光下像活了过来,与沈砚洲的话、母亲的哭喊、顾曼笙的敌意缠成一团,勒得她喘不过气。
她拿起绣针,对着裂开的并蒂莲轻轻修补。银线穿过绢面的声音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,像有人在耳边低语:进沈家的门,是祸,还是唯一的生路?
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,打在青石板上,淅淅沥沥,像在为这沪上的迷雾,又添了几分不清的缠绵与凶险。苏蘅卿不知道,沈砚洲回到书房后,会对着张苏州地图,在苏绣阁的位置画个圈;更不知道,林慕言会在深夜的画馆里,对着幅未完成的《沪上烟雨图》,用朱砂笔在玉簪花的位置点了个红点。
夜渐深,福佑里的灯一盏盏灭了,只有阁楼的那盏,还亮着,像大海里的孤灯,在乱世的风浪里,摇摇欲坠。
喜欢沪上烟雨烬余簮请大家收藏:(m.rtyq.com)沪上烟雨烬余簮如糖言情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