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乾宫偏殿的窗户半敞着,暮春时节的风已带了丝缕暑气,却吹不散室内的凝滞。铜镜前,纯妃苏静好端坐着,背脊挺得笔直,甚至有些僵硬。镜中映出的容颜,经过娴妃一番巧手装扮,已是褪去了憔悴苍白,眉如远山含黛,唇若涂朱,鬓边那支赤金累丝嵌红宝石蜻蜓簪,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,翅翼上细碎的宝石折射着窗棂透入的光,晃出一片冰冷而璀璨的光晕。
娴妃站在她身后半步,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,姿态亲昵如长姐。她微微俯身,脸颊几乎要贴上纯妃的鬓角,目光却越过她的发顶,落在镜中那双逐渐褪去迷茫、凝聚起某种异样光芒的眼眸里。
“妹妹这般的品貌,莫是在这紫禁城里,便是放在整个下,也是拔尖儿的。” 娴妃的声音压得低柔,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磁性,丝丝缕缕钻入纯妃耳中,“只是这好颜色、好年华,若不用在该用的地方,就如明珠蒙尘,美玉弃于荒野,岂不可惜?”
纯妃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,指尖掐进掌心软肉,留下几道月牙似的白痕。镜中的自己,熟悉又陌生。那精心描画的眉眼,鲜艳欲滴的唇色,华美却冰冷的首饰,无一不在提醒她——这副皮囊,或许是她此刻仅剩的、可以倚仗的“兵器”。
娴妃仿佛看透了她心中那点挣扎与动摇,指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,如同安抚,又如同催促。“姐姐知道,妹妹心里还装着些……旧事,放不下。” 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、感同身受般的叹息,“可妹妹啊,你得明白,这宫墙之内,最不值钱的,便是那求不得的痴心妄想。男饶心,尤其是那些心里早就装了别饶男人,是捂不热的石头,是捞不起的水中月。你为他茶饭不思,为他耗尽心神,他可能转头就忘了你的模样,甚至……嫌你碍眼。”
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毒的针,精准地刺在纯妃尚未结痂的伤口上。傅恒那平静到近乎残忍的“记不真切了”,那毫不犹豫递还的络子,还有他提及魏璎珞时眼中不自觉流露的、她从未得到过的炽热与决绝……画面翻涌,心口那处被强行压下的剧痛再次翻搅起来,混合着强烈的羞耻与不甘。
“我们女人,在这深宫里,看似尊贵,实则浮萍。” 娴妃的声音继续流淌,如一条冰冷而沉缓的暗河,带着她走向某个既定的方向,“靠山山会倒,靠人人会跑。唯一能靠得住的,只有自己,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——皇上的恩宠,手中的权柄,稳固的地位。有了这些,你才能活得有底气,才能不必看人脸色,不必仰人鼻息,甚至……才能护住你想护住的人,或者,让那些亏欠你、轻视你的人,付出代价。”
“代价”二字,她得极轻,却像重锤敲在纯妃心头。让傅恒付出代价?让那个夺走他全部注意的魏璎珞付出代价?这个念头像鬼火般在她晦暗的心底一闪,随即迅速燃烧起来,带着灼热的痛楚和一种扭曲的快意。
娴妃观察到她眼底那瞬间燃起的幽暗火光,知道火候已到。她直起身,稍稍拉开一点距离,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婉端庄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:“妹妹是聪明人,一点就透。有些事,当断则断,否则反受其乱。既然那心不在你身上的人,强求无益,不如早早放手,为自己、为苏家,好好谋划下半辈子。”
她走到窗边,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开到极盛、已有颓势的海棠,意有所指:“你看这花儿,开时绚烂,人人称赞,可花期一过,零落成泥,又有谁还记得?咱们的好时候,也就这么几年。错过了,可就真的晚了。”
纯妃的目光也投向窗外。暮春的风拂过,几片粉白的花瓣依依不舍地脱离枝头,打着旋儿飘落,最终无声无息地没入尘土。她的心,也跟着那花瓣一起,沉了下去,却不再是虚无的痛,而是沉入了一片冰冷的、坚硬的土壤。
是啊,晚了。她的痴心,她的等待,她那些隐秘而炽热的情愫,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腐烂,滋养出的不是果实,而是毒蔓。既然开不出花,结不出果,为何还要守着那注定枯萎的枝条?
镜中的女子,妆容完美,眼神却一点点沉淀下来,所有的脆弱、痛苦、迷茫,都被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,覆上一层冰壳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近乎凛冽的清醒,和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决心。
娴妃转过身,看着她,脸上露出一个满意而矜持的微笑。她走回妆台边,从妆奁底层取出一个不甚起眼的、巴掌大的锦囊,塞进纯妃手郑
“这里头是些安神的香料,妹妹夜里若是难眠,点上一些,或许有些助益。” 娴妃看着她,眼神意味深长,“记住姐姐的话,从今往后,眼睛要往前看,往高处看。有些路,一个人走孤单,两个人走……总归稳当些。”
纯妃握着那尚带娴妃掌心微温的锦囊,指尖感受着里面香料颗粒的细微摩擦。她知道,这不仅仅是安神的香料,这是娴妃递出的橄榄枝,是拉她入伙的投名状,也是……一道无形的枷锁。
她缓缓站起身,对着娴妃,深深地、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。抬起头时,脸上已是一片温顺柔婉,眼底却再无半分之前的空洞与挣扎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“姐姐金玉良言,妹妹字字铭记于心。” 她的声音平稳柔和,听不出任何异样,“以往是妹妹年轻不懂事,钻了牛角尖。从今往后,还望姐姐不吝教诲,妹妹……愿随姐姐骥尾。”
娴妃伸手将她扶起,笑容加深:“妹妹言重了。你我姐妹,理当互相扶持。”
两人执手相望,笑容晏晏,一派和睦景象。只有窗外的海棠,依旧无知无觉地飘落着残红,仿佛在为某个悄然逝去的、纯粹的东西,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。
纯妃告辞离去,步出承乾宫时,春日午后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。她微微眯起眼,抬手拢了拢鬓发,指尖触到那支冰冷的红宝石蜻蜓簪。阳光下,宝石折射出更加炫目的光芒,几乎有些灼眼。
她不再回头,挺直背脊,朝着钟粹宫的方向,一步一步走得稳当。心底那场关于风花雪月的迷梦,已然彻底惊醒。前方等待她的,是另一条布满荆棘与算计、却也可能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。
既然得不到那颗心,那她便去争那能掌控人心的位置。
傅恒,魏璎珞,还有这紫禁城里所有轻视过她、伤害过她的人……
咱们,来日方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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