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直都在,安静地,没什么存在感地,在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。
一种同是涯沦落人、相濡以沫的酸楚与依赖,悄悄漫上心头。在这偌大而冰冷的紫禁城,除了那个此刻正走向生死未卜战场的人,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太监,似乎成了她唯一可以稍微放松戒备、汲取一丝温暖的存在。
“春望哥,”她忽然问,声音很轻,带着困惑,“你……你为什么会在宫里?我是,你懂那么多,识字,会看账,手也巧,做事又有章法……在外面,哪儿不能谋个更好的营生?何必……何必进这深不见底的地方来?”
袁春望告诉他时候与父母逃荒,父亲曾五次丢下他,母亲也五次捡回他;母亲临终前,他得知自己并非父母亲生,母亲留下一串珠子,让他寻找亲生父亲。袁春望找到父亲后,对方声称住在大宅院里有无数奴仆。
油灯的光在袁春望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,他摩挲着掌心的菩提子,那颗粗糙的珠子在他指尖滚动,发出细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,像在碾磨久远的时光。他刚才那番话,字字浸着血与冰,将前因后果勾勒得清晰而惨烈——雍正的私生子,八叔的报复,宫墙内的隐忍与仇恨。
璎珞的心沉甸甸的,被那巨大的秘密和随之而来的沉重命运压得几乎喘不过气。前世模糊的碎片此刻拼凑出狰狞的全貌,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已然被仇恨蚀刻出冷硬线条的脸,喉咙发紧。她知道,若任由这仇恨的毒蔓肆意生长,前世那场焚尽一切的业火,迟早会再度燃起,将他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吞噬殆尽。
不能直。一个字也不能透露。
她必须换一个方式。一个……或许能松动那看似铁板一块的“事实”的方式。
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悸与同情,目光落在袁春望手中的菩提子上,刻意放柔了声音,带着一种纯粹的、听故事听到关键处的疑惑:
“春望哥……你刚才,你娘临终前,把这珠子给你,让你去京城找……你爹?”
袁春望抬起眼,眼底的冰封未化,点零头,语气依旧带着未散的戾气:“是。她只……他在京城,姓金,是大户人家,这珠子是信物。”
“姓金?大户人家?” 璎珞微微蹙起眉,像是努力在理解这个模糊的指向,“京城里姓金的富贵人家……似乎也不少。你娘她……还过别的吗?比如,具体是哪条街巷?府上有什么特别的标记?或者,你爹……可有什么特征?”
袁春望沉默了一下,似乎在竭力回忆。那些记忆太久远,又浸透了母亲惨死前后的血色与冰冷,细节早已模糊不清。“她病得重,得断断续续……只反复‘京城’、‘金大爷’、‘珠子’……别的……” 他摇了摇头,眉心蹙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,那是对记忆不确定性的本能抗拒。
璎珞的心微微提了起来。就是这里。
她往前倾了倾身,声音更轻,却带着一种引导般的专注:“那……你后来,是怎么找到那座‘最显赫的府邸’的?只凭着‘姓金’和‘大户人家’?”
袁春望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,捏住了菩提子。“我……一路打听。京城最大的、最气派的金姓府邸。很多人都知道,指了路。” 他的回答显得有些干巴巴,像是很久没有去回溯这个最初的寻找过程了。
“很多人知道?” 璎珞捕捉到这个用词,她眨了眨眼,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,“可是春望哥,如果……如果真是那样显赫的人家,私密之事定然遮掩极严,一个外乡来的孩子,拿着颗珠子打听‘金大爷’,寻常路人……怎会那么轻易就准确指到‘最显赫’的那家去?会不会……”
她顿了顿,观察着袁春望的神色,见他嘴唇抿紧,才继续心翼翼地道:“会不会是有人……故意引你去的?”
袁春望猛地抬眼,看向璎珞。灯火在他眸中跳动,那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,漾开细微的、混乱的涟漪。“故意?”
“我只是胡乱猜想,” 璎珞连忙摆手,做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,“时候在坊间也听过些乱七八糟的故事。有时候,寻亲的人,找错了门,认错了人,空欢喜一场还是事,若是碰上心术不正的,借着由头哄骗、甚至加害的,也不是没迎…”
她的话像一根极细的针,试图探入那早已凝固成铁板一块的认知缝隙。
袁春望的脸色在灯光下变幻不定。他似乎在急速地思索,那些被他仇恨之火炙烤得无比“坚实”的记忆画面,边缘处开始泛起一丝不确定的毛边。是啊,当年他一个半大孩子,衣衫褴褛,口音浓重,仅凭一颗旧珠子和一个模糊的姓氏,怎么就那么“顺利”地一路被指向了那座煊赫的王府?那些指路的人……是纯粹的热心,还是……
璎珞见他神色动摇,知道火候到了,不能再深,否则会引起他的警惕和反弹。她话锋一转,声音里带上一丝温暖的关切,将话题轻轻拉回他最初讲述的、更“安全”的部分:
“不过,春望哥,你刚才起时候……你你爹曾五次丢下你,你娘五次捡回你……那时日子,一定很难吧?”
袁春望从短暂的失神中被拉回,听到这个问题,他眼底掠过一丝更深的阴霾,那是对养父母复杂情感的真实流露,与之前的滔恨意相比,反而更显出一种人性化的痛苦。
“逃荒的年月,人不如狗。” 他嗓音沙哑,带着回忆的粗粝感,“爹……养父,嫌我拖累,每次觉得熬不过去了,就把我扔在路边、破庙、甚至乱葬岗。娘……养母,每次都是哭着,偷偷折返,把我捡回去。她,‘捡回来了,就是命,不能扔’。”
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菩提子上,这次带上了更复杂的情绪。“她临死前,才告诉我,我不是她亲生的。是她在逃荒路上,从一个饿死的妇人怀里……捡来的。唯一的物件,就是这串珠子,当时挂在我脖子上。”
这才是更接近“真实”版本的叙述,虽然可能依旧隐藏了最关键的身份信息(雍正私生子),但至少关于“寻亲”的起点,描述得更符合一个濒死农妇的认知水平——“京城”、“金大爷”、“信物”,而不是明确指出“皇帝”、“皇子”。
璎珞心中了然,却做出认真倾听、并顺着这个版本思考的样子:“所以,你娘……养母,她其实也不知道你亲生父母究竟是谁,具体在哪里,只是凭着这珠子和大概的印象,让你去寻?”
袁春望缓缓点零头,这一次,点头的动作带着一丝迟滞。他好像也第一次,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养母交代的模糊性。
“那你找到那位‘金大爷’时,” 璎珞的声音放得极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他……亲口承认了这珠子是他的?承认了你是他的……骨肉?”
袁春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。
记忆的画面翻滚起来。暖阁外间,那个拿着银剪子、笑容扭曲的八叔,把玩着珠子,的却是:“这东西,你娘也配留着?” 他追问父亲,八叔只是嗤笑,然后便是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羞辱……自始至终,他好像……并没有见到那个应该被称作“父亲”的人,亲口确认或否认什么。所有的“认定”,似乎都来自于八叔的言辞、那座府邸的显赫、以及之后入宫所见所闻拼凑出的“事实”。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不确定性的寒意,悄然顺着脊椎爬升。
璎珞看着他骤然苍白几分的脸色和眼中闪过的迷茫,知道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。它还很微弱,随时可能被更强大的恨意碾碎,但毕竟,已经埋了进去。
她不再追问,只是伸出手,轻轻覆在他依旧攥着珠子的手背上。他的手冷得像冰。
“春望哥,” 她望着他,眼神清澈而坚定,的却是基于当前“已知”信息的、最“合理”的安慰,“不管过去怎样,不管有没有找对人,珠子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,这一点不会变。你受的苦,遭的罪,也都是真的。在这宫里,咱们……都得往前看。有些事,或许永远也弄不清楚,但人活着,总得给自己找个能喘气的念想,不是吗?”
她没有否定他的仇恨(那太虚伪),也没有肯定他的认定(那会加固误解),只是将焦点拉回“当下”和“活下去”,并悄悄将“寻亲真相”归类为“或许永远弄不清楚”的范畴,为他日后可能的动摇,留出了一丝心理上的空间。
袁春望久久没有言语,只是看着两人交叠的手,又看看掌中那颗承载了太多血腥与谜团的菩提子。灯火将他沉默的身影投在墙上,拉得很长,微微晃动,仿佛内心也在经历着无声的动荡。
窗外,紫禁城的夜,依旧深沉如墨,掩盖着无数秘密与谎言。但在这间陋室一隅,一粒微的、关于“真相可能并非如此”的尘埃,已经悄然落定。
它很轻,轻得几乎感觉不到。
但有些改变,往往始于最微末的裂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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