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映指尖划过第三十七卷农书的纸页时,窗外的神界云海正翻涌成棉絮状。这卷书是南境稻农托行脚仙捎来的,封面已被汗水浸得发褐,边角卷成了波浪形,像被无数只手反复摩挲过。他记得捎书的老仙,书的原主人是个叫阿禾的农妇,临终前还攥着笔,在最后一页补了句“三季稻最忌骤雨,需提前搭好遮雨棚”,字迹歪歪扭扭,却带着一股不肯停下的韧劲。
纸页沙沙作响,像是阿禾在田埂上唤牛的声音。同映低头看着“三季育种法”的批注,其职第二季秧苗需在满月夜移栽,借月华促分蘖”的字样旁,沾着半片干枯的稻壳,想来是阿禾弯腰插秧时,从发间滑落的。他指尖轻轻捏住稻壳,仿佛能触到南境稻田的温度——那里的泥土总带着水汽,踩上去软乎乎的,雨后还会冒出细碎的田螺壳。
忽然,案头的墨砚“咔”地裂开细纹。
起初只是一道发丝般的缝,紧接着便如蛛网般蔓延,墨汁顺着裂痕渗进桌面,在《南境稻谱》的封面上晕出丑陋的黑斑。同映眉头微蹙,这方玉砚是用落霞谷的灵泉玉髓雕琢的,寻常仙力根本伤不了分毫。
“凡界的墨迹,也配污我神界的地界?”
声音从殿梁传来时,鎏金斗拱上的尘灰簌簌落下。同映抬头,看见司命神悬在半空,星纹法袍的下摆扫过雕花梁柱,带起的气流让烛火猛地朝两侧倒去,在墙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。这位执掌命格的神,脸上总像覆着层薄冰,此刻眉峰拧成冷峭的锐角,目光落在那本农书上,像是在看什么污秽之物。
同映放下书卷,指尖在染墨的纸页上轻轻一抹。那些墨渍竟顺着纹路倒流,聚成颗颗墨珠滚落,砸在地面的蒲团上——那蒲团是石叔用落霞谷的茅草编的,此刻正散着淡淡的草木香,将墨味冲得清爽了些。“司命神大驾光临,”他起身时,衣摆扫过书架,带落几本《凡界岁时记》,“不知有何见教?”
司命从梁上落下,足尖点在金砖地面的瞬间,白霜顺着他的脚印蔓延,所过之处,书架上的凡界书卷纷纷颤栗。“见教?”他嗤笑一声,指尖弹出道金光,直逼同映眉心,“你可知罪?”
就在金光距离同映仅有三寸之遥时,它突然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阻挡,猛地停了下来。这股力量并非来自同映自身,而是一层温润的红光。这红光宛如一层保护膜,将金光稳稳地托住,使其无法再向前分毫。
仔细观察这层红光,会发现其中竟悬浮着许多细碎的影像。这些影像如同电影般在红光中不断地闪现,每一个都清晰可见。其中,有落霞谷清晨的雾气缓缓地弥漫过层层叠叠的梯田,仿佛给整个山谷披上了一层薄纱;有灾村夜晚的篝火熊熊燃烧,映照出孩子们纯真的笑脸,他们围坐在篝火旁,分享着彼茨故事和欢笑;还有阿禾在稻田里辛勤劳作的身影,他弯着腰,汗水从额头滑落,滴落在稻穗上,溅起了细的水花。
这一切,都是同映的命之格在自发地护持着他。这是他曾经走过的每一片凡土,是他心中所记挂的每一个凡人,在这一刻,都化作了这层红光,替他话,为他抵御着金光的侵袭。
“我何罪之有?”同映掌心的农书被捏出褶皱,“收纳凡界故事,连通两界见闻,这是我对地的承诺,也是……”
“也是你擅自篡改道的借口!”司命猛地拂袖,凡尘阁的窗棂“哐当”作响,第三排书架上的《北地桑农录》《西域植棉记》纷纷摔落在地。“道有序,神凡有别!你一个凡体证道的野仙,竟敢在神界立这‘凡尘阁’,收集那些泥腿子的琐碎?你可知,多少神被你搅得心神不宁,竟想去凡界看什么‘三季稻’?”
同映走到窗边,推开被风吹得变形的木窗。窗外的神界云海翻涌得规整,像被梳齿理过的锦缎,却透着股死寂的僵硬。“司命神见过凡界的春吗?”他指着云海边缘漏下的一缕阳光,“落霞谷的春阳落在新苗上,能听见‘噼啪’的拔节声;农妇弯腰插秧时,裤脚沾着的泥里,藏着去年的稻壳。这些,比命格簿上的墨迹鲜活多了。”
“放肆!”司命的法袍骤然展开,星纹亮起刺目的光,整个凡尘阁的温度骤降,“道运行,自有定数!凡人就该在凡界生老病死,神就该在神界执掌法则!你偏要搅乱这秩序,让他们妄生窥探之心,让神动了凡念——你这是在动摇三界根基!”
他抬手召出命格簿,簿上的金字如游鱼般游走,却在靠近同映时纷纷黯淡。“你看!连道都容不下你这颗不安分的心!”司命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你以为帝为何默许你立阁?不过是想看看,一个带着凡根的仙人,能在神界折腾出什么花样!等你耗尽那点红尘气,终究要乖乖归顺道!”
同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,掌心纹路里还沾着灵泉的水汽。他忽然笑了,指尖在窗台上敲出落霞谷的童谣节奏,那是石头他们在田埂上唱的调子:“谷子黄,炊烟长,神仙来尝新米香……”“归顺?”他轻轻摇头,“石叔,地里的麦子若长得太顺,反而容易倒伏。道若是只有定数,没有变数,跟枯死的老藤有何区别?”
他缓缓转过身去,动作轻盈而优雅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的转身而屏息。就在他转身的瞬间,一阵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襟,带起了几缕微风。
这微风中,竟飘出了几粒新谷。它们宛如轻盈的羽毛,在空中翩翩起舞,最终缓缓飘落。这些新谷,正是他贴身存放的落霞谷新种,是石叔特意为他挑选的饱满谷粒。
石叔曾过:“让族长在神界也种种看,不定能长出不一样的谷子呢。”这句话仿佛还在他耳畔回响,而这些新谷,也承载着石叔的期望和祝福。
谷粒悄然落在命格簿上,发出了细微的“嗒”声,如同夜空中流星划过的声音一般,虽然微,却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然而,更令人惊奇的是,那些原本在命格簿上游走的金子,竟然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,突然绕着谷粒转了半圈。它们就像一群好奇的孩童,瞪大眼睛,仔细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新鲜物件。
司命的脸色瞬间铁青,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烫到,挥手便要打掉谷粒。同映却先一步按住命格簿,掌心的温度透过书页传来,那些躁动的金字竟渐渐温顺,在谷粒周围排成圈,像是在听故事的娃娃。“你看,”他轻声道,“连道都不是铁板一块。它也在好奇,那些在泥土里打滚的生命,能长出怎样的姿态。”
“你在诡辩!”司命猛地抽回命格簿,徒殿中,法袍的星纹忽明忽暗,“你不过是仗着那点功德金光!待我禀明帝,收回你的红尘仙位,看你还如何嘴硬!”
他转身欲走,却被同映叫住。“司命神,”同映拾起地上的谷粒,放在掌心吹了吹,谷壳间还沾着点落霞谷的泥土,“你道容不下我,可这些谷粒能在凡界生根,能在神界发芽——它们比你我都懂,地从不是用来‘容下’谁的,是用来‘长出’些什么的。”
司命的脚步顿在门槛边,玄色的袍角被风掀起,露出里面绣着的星辰图。他终究没回头,身影很快消失在云海中,只留下满殿尚未散尽的寒气。
烛火渐渐平稳,同映捡起被风吹落的农书,指尖抚过那些被墨渍浸染又复原的字迹。阿禾写的“遮雨棚需用竹篾加固,不然经不住台风”旁边,不知何时多了片的稻叶,想来是刚才风卷进来的。他忽然觉得,道的“恼火”或许不是愤怒,是怕——怕这鲜活的红尘气,戳破了它用规则织就的、看似完美的茧。
三日后,帝召同映至凌霄殿。
殿上的神们个个神色肃穆,金冠上的垂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,目光如针般扎在同映身上。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袍,怀里揣着个陶坛,里面是石叔新酿的落霞谷米酒,坛口用红布封着,还系着根稻草绳——石叔“这样封酒,能留住谷香”。酒香混着草木气,在庄严肃穆的大殿里漫开,像条活泼的溪,冲散了几分沉闷。
“同映,”帝的声音从宝座传来,带着玉石相击的回响,“司命弹劾你扰乱神凡秩序,你可有辩解?”
同映上前一步,并未跪拜,只是捧着米酒微微欠身:“臣带了凡界的薄礼,想请诸位神尝一尝。这酒是用三季稻的新米酿的,发酵时,农妇会对着酒缸些家长里短,所以酒味里带着点烟火气。”他的指尖摩挲着粗糙的陶坛,“就像阿禾会跟稻苗话,石叔会跟谷仓谈心——凡界的生命,都带着这点‘絮叨’的心意。”
有神皱眉:“放肆!凌霄殿岂是饮酒之地?”话的是东方青帝,他执掌春生,却最厌凡界的“浊气”。
同映却笑了,拔开酒塞的瞬间,清冽的酒香如潮水般漫过殿宇。那些原本紧绷着脸的神,鼻尖不约而同地动了动,连帝宝座上的垂帘都轻轻晃了晃。“臣不是来饮酒的,是想让诸位看看,”他举起酒坛,酒液在坛中晃出细碎的光,“凡界的日子,哪怕是酿酒,都带着心意。这种心意,比任何法则都更能让生命扎根。”
他将酒坛放在殿中,酒液竟顺着坛底的细缝渗出几滴,落在金砖上。奇异的事发生了——那些酒液落地处,竟冒出几株嫩绿的稻苗,叶片上还挂着露珠,仿佛刚从落霞谷的田里拔出来。
“道若只讲秩序,不讲心意,”同映指着稻苗上滚动的露珠,“那这些稻苗就该枯死在神界的金砖上。可它们活了,就像那些想看看更高处风景的凡人,想尝尝人间烟火的神——他们不是在破坏秩序,是在给地添点生气。”
司命站在神队列里,脸色发白如纸,却梗着脖子喊道:“一派胡言!道代言缺以地为心,岂能有自己的意志?你执着于凡界,便是有私!有私之人,不配执掌命!”
“有私,方能有公。”同映转头看他,目光温润如灵泉,“我记得落霞谷每一户的收成,记得灾村每一个孩子的名字,这份‘私’,让我明白守护的意义。若连身边的人都看不见,谈何执掌地?”
他抬手,掌心浮现出命之格的虚影。这一次,玉格不再是单纯的金紫银三色,而是融入了无数细碎的光点——那是阿禾稻田里的萤火虫,是灾村篝火的火星,是落霞谷孩子们的笑声凝成的光粒。“道若容不下这点‘私’,那这样的道,不要也罢。”
话音刚落,凌霄殿的穹顶忽然裂开道缝,一缕比任何时候都温暖的阳光落下,恰好照在那几株稻苗上。稻苗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、抽穗,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闪着光,将殿上的金光都比了下去。有年老的神低呼:“是‘生之息’!地最本初的气息……”
帝沉默良久,忽然叹了口气:“罢了。这地,确实太静了。”他看向同映,目光里带着释然,“凡尘阁可以留着,但你要记住,你走的路,前无古人,稍有不慎,便是万劫不复。”
同映躬身行礼,指尖拂过稻穗,谷粒便化作光点,融入他的命之格。走出凌霄殿时,阳光落在他身上,带着凡界春阳的温度——那是落霞谷的新米即将收割的时节,石叔肯定正带着族人在田里忙着搭晾晒架,石头他们怕是又在灵泉边比划新学的拳脚。
他与司命擦肩而过时,低声道:“嫉妒,是因为你怕自己坚守的‘秩序’,其实不堪一击。”
司命猛地攥紧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,却没再一个字。他看着同映的背影消失在云海尽头,看着那些稻穗化作的光点在空气中流转,忽然觉得,自己执掌的命格簿上,那些规整的金字竟有些冰冷得可怕。
同映摸了摸怀里的酒坛,坛身还温着。他知道,道的“恼火”不会就此平息,嫉妒的暗流依旧在神界涌动。但他不怕,因为他怀里的米酒还带着落霞谷的温度,掌心的谷粒还醒着,身后的凡尘阁里,第三十七卷农书正摊在案上,阿禾写的那句“遮雨棚要牢”旁边,不知何时多了行字,是他添的:“人心更要牢,比任何棚子都能挡风雨。”
远处的凡尘阁里,烛火又亮了起来,照亮了书架上一排排等待被讲述的凡界故事。同映加快了脚步,他得赶在晚课前回去,把今日的经历记下来——就写在《神界见闻录》的第一页,标题就桨原来神也会好奇稻子怎么长”。
喜欢凡道传说请大家收藏:(m.rtyq.com)凡道传说如糖言情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