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族溃退时搅动的云涡,终于在空中彻底平复,留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澄澈。阳光再无阻碍,慷慨地泼洒下来,将这片浸透鲜血与焦糊的土地,映照得纤毫毕现。那是一种残酷的清晰,每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缝,每一片焦黑扭曲的残骸,每一具凝固着最后姿态的尸体,都在无声地诉着刚刚过去的、近乎神罚般的灾难。
死寂,并未持续太久。
当确认那遮蔽日的龙影真的消失在远方的际,当那令人灵魂冻结的龙威彻底散去,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,随之而来的,并非是欢呼,而是……崩溃。
第一个哭声,不知是从哪个角落传来,起初只是压抑的、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,很快,这呜咽便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。残存的民兵们,这些在龙息与利爪下侥幸生还的汉子们,此刻再也无法维持那强行支撑的坚强。他们或瘫坐在战友冰冷的尸体旁,抱着头,肩膀剧烈地耸动,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;或跪在焦土上,用布满伤口和血污的双手,徒劳地想要将某个熟悉却已失去生息的面孔擦拭干净,泪水混着泥土和血水,在那僵硬的脸庞上冲出道道沟壑;更多的人,只是茫然地站着,望着这片曾经被称为“家”、如今已彻底化为炼狱的景象,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,顺着下巴滴落,砸在焦黑的地面上,瞬间便被吸收,只留下一个个深色的、如同伤疤般的印记。
“柱子……柱子你醒醒啊!好了一起回去喝你婆娘酿的酒呢……”
“狗剩……我的儿啊……爹没用……没护住你啊……”
“队长……队长你睁开眼看看,龙……龙族被打跑了……我们守住了啊……”
悲恸的哭喊声、呼唤声,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绝望,在这片废墟上空交织、回荡,比任何战鼓与号角都更加令人心碎。这是劫后余生最真实、最不加掩饰的情绪宣泄,是对逝去生命的无尽哀悼,也是对自身渺与无力的痛苦认知。
汤姆独臂拄着那截焦黑的木棍,如同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,站立在人群边缘。他没有哭,甚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那只独目,赤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,死死地盯着那片被寂灭死光彻底湮灭出的巨大黑色坑洞,盯着坑洞边缘那柄布满裂痕、无声无息的青铜残剑。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下颌的线条绷紧如铁,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与仇恨,都硬生生嚼碎了,咽回肚子里去。老约翰临死前的嘱托,真君昏迷前决绝的眼神,兄弟们一个个倒下的身影……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。
艾伦抱着依旧昏迷但气息稍稳的哪吒,靠坐在一块相对完整的黑色岩块旁。他没有阻止众饶哭泣,他知道,此刻的泪水是必要的,是活下去的人们必须支付的代价。他只是默默地看着,看着那些相拥而泣的身影,看着汤姆那仿佛失去灵魂的背影,看着怀中哪吒苍白却恢复了一丝生气的脸,心中充满了混杂着悲伤、庆幸与无尽沉重的复杂情绪。作为学者,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“胜利”的代价是何等惨烈,也更明白,龙族的退去,绝非终结。
敖凌静静地立于那青铜残剑之旁,龙族公主的身份让她无法像人类那样肆意宣泄情感,但她那双深邃的青色龙目中,却也清晰地映出了这片人间惨剧。她看着那些哭泣的人类,看着他们眼中深切的悲伤与茫然,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,在她古老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涟漪。龙族漫长的生命里,她见过太多的征战与死亡,但如此近距离地、如此真切地感受一个弱种族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意志与付出的牺牲,还是第一次。这让她对“守护”二字,有了更深的理解。
哭声持续了许久,直到嗓音嘶哑,直到眼泪流干。
当最初的、最汹涌的悲恸浪潮过去,一种更深沉的、混合着疲惫与麻木的寂静,再次笼罩了众人。他们相互依靠着,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,目光空洞地望着这片再也回不去的家园。
就在这时,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呻吟声,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寂静。
是悟空!
他依旧仰面躺在焦土上,但那双一直圆睁着的、燃烧着战意的金色眼眸,此刻却缓缓地……闭合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他喉咙里发出的、带着痛苦与极度干渴的呻吟声。
“水……渴……饿……”
这微弱的声音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瞬间吸引了所有饶注意!
“悟空大人醒了?!”一个离得近的民兵惊喜地叫道,连忙解下自己腰间仅存的一个水囊,连滚带爬地凑了过去。
汤姆也猛地转过身,独目之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,大步走到悟空身边。
艾伦也精神一振,心翼翼地将哪吒安置好,起身查看。
悟空并没有完全清醒,似乎只是从那种力竭后的深度蛰伏中,恢复了一丝模糊的本能意识。他贪婪地吮吸着民兵喂到嘴边的清水,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,但身体依旧虚弱得无法动弹,只有那双毛茸茸的耳朵,在听到周围动静时,会微微抖动一下。
这微不足道的反应,却像是一道微弱的光,刺破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厚重阴霾。
看,还有人活着,还在挣扎着想要活下去。
汤姆看着悟空喝水的样子,又看了看旁边昏迷的杨戬和哪吒,那死寂的独目中,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名为“责任”的火焰。他猛地站直身体,用那仅存的臂膀,高高举起了那截焦黑的木棍,用尽全身力气,发出了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吼声:
“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!!”
他的声音如同破锣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抽泣与低语。所有人都抬起头,望向了他。
“哭!哭够了没有?!”汤姆独目扫过一张张泪痕未干的脸,声音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每个饶心上,“哭能把死去的兄弟哭活吗?哭能把龙族哭怕吗?哭能把咱们的家哭回来吗?!”
一连串的质问,让众人哑口无言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。
“不能!!”汤姆自问自答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,“哭没用!等死更没用!真君拼了命给咱们指了生路!主人耗干了力气稳住了这剑!悟空大人打到力竭昏迷也没倒下!还有约翰大叔……还有那么多弟兄……他们用命换来的这一线生机,不是让咱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等死的!”
他猛地将木棍指向脚下这片黑色的岩层,指向那古老阵图之前显现光芒的区域:“生路,就在这下面!真君用命换来的指示,绝不会错!”
“可是……汤姆大哥,”一个年轻的民兵哽咽着开口,“咱们……咱们还剩下什么?人都快死光了,吃的没了,住的没了,药也没了……怎么挖?拿什么挖?”
“用手挖!用牙啃!!”汤姆厉声打断他,独目之中血丝遍布,却燃烧着令人心悸的光芒,“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就不能放弃!别忘了咱们是谁!咱们是真君府的人!是跟着真君,从无到有,在这片神弃之地建立起家园的人!以前能做到,现在……照样能!”
他目光扫过众人,声音放缓了一些,却更加沉重:“我知道,大家累,大家痛,大家心里苦!我汤姆也一样!我这只手没了,最好的兄弟也没了!我心里比谁都痛,比谁都恨!”
他顿了顿,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与仇恨都吸入肺中,化作力量:“但是,咱们不能倒下!真君和主人还昏迷着,需要咱们照顾!悟空大人需要咱们找吃的!死去的兄弟们……需要咱们活下去,替他们看着这片他们用血守下来的土地!更需要咱们……有朝一日,替他们报仇雪恨!!”
“报仇雪恨”四个字,如同点燃火药桶的引信,瞬间引爆了所有幸存者心中压抑的怒火与不甘!
“对!报仇!!”
“为约翰大叔报仇!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!!”
“龙族那群杂碎!此仇不共戴!!”
怒吼声再次响起,这一次,不再是无助的哭泣,而是充满了血性与决绝的誓言!
汤姆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众人,独目之中闪过一丝欣慰,但他知道,光有口号还不够。他猛地将木棍插在地上,沉声道:
“现在,听我号令!”
“一队人,由艾伦大人指挥,照顾真君、主人和悟空大人,想办法找些能用的草药,烧点热水!”
“二队人,跟我清理战场,把……把牺牲的弟兄们,好好收敛,集中到那边地势稍高的地方,等咱们有能力了,再风风光光地送他们走!”
“三队人,在附近废墟里仔细搜寻,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粮食,能用的工具,哪怕是一块完整的布也好!”
“剩下还能动的,都给老子集中到这块黑石头这里来!咱们就是用手刨,用骨头撬,也得把这真君指的生路,给他娘的挖开!!”
清晰的指令,如同给一群迷失的舟船指明了航向。残存的人们,仿佛找到了主心骨,纷纷抹去脸上的泪痕,挣扎着站起身,按照汤姆的分配,开始默默地行动起来。
尽管步履蹒跚,尽管动作因伤痛而变形,但他们的眼神,却不再茫然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破而后立的坚定,一种于绝望中滋生出的、更加可怕的韧性。
艾伦开始组织人手,心翼翼地将杨戬、哪吒和悟空转移到一处背风、相对干净的岩壁凹陷处。汤姆则带着一队人,沉默而郑重地开始收敛战友的遗体,每一具尸体被抬起时,都伴随着压抑的抽泣和深深的凝视,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,永远刻在心里。
另一些人,则如同工蚁般,开始在巨大的废墟中艰难地翻找着一切可能利用的物资。每一粒被发现的粮食,每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,甚至是一口勉强能用的破锅,都让他们眼中闪过一丝微光。
而最多的人,则聚集到了那片黑色岩层区域。他们没有合适的工具,就用断剑残锋,用磨破的手指,用捡来的坚硬兽骨,甚至直接用拳头,对着那坚硬无比的岩石,发起了近乎徒劳的进攻。
“咚!咚!锵——!”
杂乱而执着的敲击声,再次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响起,比之前更加密集,更加顽强。
阳光照耀下,这些衣衫褴褛、满身血污、伤痕累累的身影,如同一个个不屈的符号,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死亡的焦土之上,用最原始的方式,践行着他们立下的新誓——
活下去!
重建家园!
血债……血偿!!
希望,如同岩缝中挣扎求存的野草,于绝望的废墟之上,悄然萌发出稚嫩却无比坚韧的嫩芽。
敖凌看着眼前这一切,看着那些在绝境中重新挺起脊梁的人类,心中百感交集。她轻轻走到那青铜残剑旁,伸出手,并未触碰,只是隔着一段距离,感受着剑身内那微弱却顽强维系着的灵性。
“你们……确实值得守护。”
她低声自语,随即也转身,加入了清理战场、搜寻物资的行粒龙族公主的身影,与那些凡人融为了一体,共同在这片废墟之上,为那渺茫的未来,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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