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戬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惊雷，瞬间劈开了笼罩在破败领主府门口的、混杂着血腥与甜香的死寂。老约翰浑身一个激灵，从目睹惨状的不忍和惊骇中猛地惊醒。
“是！大人！”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应道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。他立刻将怀中还在瑟瑟发抖、把脸死死埋在他颈窝里的哪吒心翼翼地放到门厅内相对干净的地上，急促地叮嘱了一句：“祖宗，待着别动！” 也顾不上哪吒听没听懂，老约翰枯瘦的身影便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，转身就冲进了黑暗的里间，一阵翻箱倒柜的急促声响立刻传来。
杨戬没有再看地上因剧痛和失血而气息奄奄、眼神涣散的汤姆。他像一块冰冷的磐石，矗立在破败的木门前，残破的三只眼警惕地扫视着庭院外浓得化不开的黎明前黑暗。匕首紧握在右手，左手那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依旧没有放下。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他染血的衣角，空气中那浓烈的血腥味和顽固的甜香，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。他必须确保，这血腥和惨叫引来的，不是更凶恶的豺狼。
“爹爹……血血……怕……” 被放在地上的哪吒，终于鼓起一点勇气，怯生生地探出脑袋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，手指着门外地上那滩在微光下显得格外暗沉粘稠的血迹，脸煞白。
杨戬没有回头，只是低沉而短促地应了一声：“不怕。” 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，仿佛能驱散孩童心中的阴霾。但这简单的回应，已是他此刻能给予的全部安抚。
很快，老约翰抱着一堆东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。他枯瘦的怀里抱着一个豁了口的旧木盆，里面是半盆尚带余温的热水（显然是刚烧开兑了凉的），腋下夹着一卷还算干净的旧麻布条，嘴里还叼着几株刚拔下来、还带着泥土和晨露的车前草。
“大人！来了！” 老约翰气喘吁吁，将东西放在杨戬脚边。
杨戬这才收回望向黑暗的目光，转身蹲下。他一把抓过那几株翠绿的车前草，看也不看，双手用力一搓一捻，坚韧的草叶瞬间在他掌中化为粘稠的、带着浓郁青草气息的绿色草泥，汁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。
“按住他！” 杨戬的声音简洁冰冷。
老约翰立刻扑上前，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汤姆因剧痛而本能挣扎的上半身，尤其是那双试图去抓挠伤口的手。汤姆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，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。
杨戬眼神冷冽，没有丝毫犹豫。他伸出沾满草泥的手，猛地抓住那死死咬合在汤姆脚踝上的沉重捕兽夹！
冰冷的钢铁触感传来，上面沾满了粘稠温热的鲜血。他深吸一口气，体内那点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八九玄功气感被强行催动，沿着残破的经脉艰难地涌向双臂。手臂的肌肉瞬间贲张，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！
“开！”
一声低沉的怒吼从杨戬喉间迸发！
咔嚓！嘎嘣——！
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和硬物断裂声骤然响起！那副沉重的、由精铁打造的捕兽夹，竟在杨戬这灌注了最后一丝神力的蛮力下，硬生生被他用双手掰开了！
两片带着倒刺、深深嵌入骨肉的冰冷獠牙，终于离开了汤姆那已经血肉模糊、骨头断裂的脚踝！
“呃啊——！！！” 汤姆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猛地弹起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，随即又重重摔回冰冷的地面，彻底昏死过去。大量的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水，从那可怕的创口处汹涌而出！
“按住！” 杨戬厉喝，额间眼的位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，视野瞬间被血色笼罩。他强忍着眩晕和灵力彻底枯竭带来的虚脱感，将手中那团粘稠的车前草泥狠狠地、没有丝毫温柔可言地，一把糊在了那狰狞的伤口上！
嗤——！
仿佛滚油浇在雪地上，一股混合着草药青气和血肉焦糊味的白烟猛地腾起！昏迷中的汤姆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。但这粗暴原始的方法似乎起到了效果，汹涌的出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了！
杨戬毫不停顿，抓过老约翰带来的旧麻布条，动作迅疾而有力，一层又一层，如同包裹木乃伊般，将那糊满草泥的脚踝连同断裂扭曲的腿下端死死缠紧、压实！布条很快被渗出的鲜血和草汁染成暗红和墨绿交织的污浊颜色。
做完这一切，杨戬才长长地、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吐出一口气，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晃了一下，用手撑住地面才没有倒下。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点，如同溪般流淌下来。他眼前阵阵发黑，过度压榨的根基反噬如同无数钢针在脑中搅动。
“大人！” 老约翰惊呼，赶紧上前搀扶。
“死不了。” 杨戬推开老约翰的手，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。他撑着膝盖，艰难地站起身，目光落在脚下那个彻底失去意识、脸色惨白如纸、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瘦身影上，又扫过他那只被厚厚布条包裹、形状诡异的残腿。
他沉默了片刻。晨光熹微，给破败的庭院和门口这血腥的一幕镀上了一层冰冷的灰色。空气中，魔蜂蜜的甜香依旧顽固地弥漫着，与浓重的血腥味交织缠绕。
“把他……抬进去。” 杨戬的声音低沉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，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，“放在壁炉旁边，那里暖和点。”
老约翰愣住了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：“大人？您……您要救他？还要收留他？他可是个贼啊！”
“贼？” 杨戬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抹近乎冷酷的哂笑。他弯下腰，用沾满血污和草泥的手指，粗暴地扯开汤姆胸前破烂的衣襟，露出里面那个简陋的锤凿交叉刻印和模糊的“t.o.m.”字母。“看清楚，老约翰。他是个木匠。一个快饿死的木匠。”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这栋四处漏风、摇摇欲坠的领主府，“我们这破地方，最缺的是什么？是粮食，是盐巴，是过冬的衣物……但更缺的，是能把破房子修得像点人样、能把荒地变成良田的手！”
老约翰张了张嘴，看着地上气息奄奄的汤姆，又看看杨戬那双在疲惫深处闪烁着冰冷而务实光芒的眼睛，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是啊，领主府都快塌了，领地百废待兴……一个木匠，哪怕是半个木匠，也比十个只会种地的农夫更有用！他沉默地点零头，不再言语，弯下腰，费力地去抬汤姆的上半身。
杨戬也忍着眩晕和剧痛，弯下腰，抓住汤姆的另一边胳膊。两人合力，将这个轻飘飘、如同破麻袋般的身体抬了起来。昏迷中的汤姆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。
“爹爹……脏脏……臭臭……” 一直怯生生躲在门内、手扒着门框偷看的哪吒，皱着鼻子，指着被抬进来的汤姆，声嘟囔着。家伙显然被那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混杂的气味熏到了。
杨戬没空理会他，和老约翰一起，心翼翼地将汤姆安置在壁炉旁相对避风、铺着些干草的地方。老约翰立刻又找来一条虽然破旧但还算厚实的毯子，盖在汤姆身上。
安置好汤姆，杨戬再也支撑不住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缓缓滑坐到地上，大口喘息着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酸痛和脑仁深处的剧痛。他疲惫地闭上眼，三只眼的位置都在隐隐跳动，视野里残留着浓重的血色光斑。
老约翰看着昏迷的汤姆，又看看疲惫不堪、仿佛随时会倒下的杨戬，再看看旁边依旧对血腥味有些畏惧、又好奇地探头探脑的哪吒，深深叹了口气。他默默地走到壁炉旁，添了些柴火，让火苗重新旺起来一些，驱散清晨的寒意和血腥气。火光跳跃着，映照着门厅里几张疲惫、恐惧、痛苦和茫然的脸。
时间在沉默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缓缓流逝。光渐渐亮了起来，惨白的日头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，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，透过破窗的缝隙照进这破败的领主府。
就在老约翰准备去熬点稀薄的糊糊时，壁炉旁昏迷的汤姆，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。接着，一声极其微弱、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嘴唇中逸出。
“呃……”
老约翰立刻凑了过去。杨戬也猛地睁开眼，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汤姆。
汤姆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，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。那眼神涣散、茫然，充满了对现实的巨大困惑和深入骨髓的痛苦。他先是茫然地看着头顶布满蛛网灰尘的破旧房梁，似乎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。然后，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，尤其是右脚踝处那仿佛被碾碎又被火烧的可怕痛楚，让他瞬间想起了昏迷前那地狱般的景象！
“啊……腿……我的腿！” 他惊恐地、嘶哑地叫出声，挣扎着想要坐起去看自己的腿，但身体的虚弱和剧痛让他只能徒劳地扭动了一下。
“别动！” 老约翰赶紧按住他，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，“你的腿……保不住了，孩子。但命保住了。”
汤姆的动作僵住了。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，看向老约翰那张苍老而布满沟壑的脸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绝望。他猛地低头，看向自己被厚厚污浊布条包裹、形状诡异的下肢末端……那里，空荡荡的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 他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嗬嗬声，蜡黄干瘦的脸瞬间扭曲，泪水混合着冷汗汹涌而出。对于一个靠手艺吃饭的木匠来，失去一条腿，无异于宣判了死刑！
极致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。他猛地想起了什么，惊恐地抬头，目光越过老约翰，死死地盯住了靠在墙边、正冷冷看着他的杨戬！那双三只眼的注视，如同深渊般冰冷，让他想起了昏迷前那如同煞神般的高大身影和冰冷的匕首！
“老……老爷……饶命……饶命啊……” 汤姆挣扎着，想要爬起来磕头，却再次牵动伤口，痛得他蜷缩成一团，只剩下卑微到尘埃里的求饶和因恐惧而剧烈的颤抖，“我……我再也不敢了……饶了我……把我扔出去……让我自生自灭吧……求求您……”
他的声音嘶哑破碎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眼前这位“领主老爷”刻骨铭心的畏惧。偷窃领主府的宝贝，还被打断了腿，除了被吊死或者喂野兽，他想不出第二种结局。
杨戬依旧靠着墙坐着，疲惫地闭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眼神里的冰冷似乎褪去了一丝，但依旧没什么温度。他没有理会汤姆的哀求和恐惧，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、带着一丝审视的平淡语气开口：
“你叫汤姆？是个木匠？老汤姆的儿子？”
汤姆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，巨大的恐惧让他思维混乱，只能本能地、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点头：“是……是！老爷！我叫汤姆……我爹……我爹是老汤姆……他……他去年冬冻死了……我……我会做木工……会修房子……会做家具……求您……饶了我……”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自己的价值，只希望能换来一线渺茫的生机。
杨戬的目光扫过汤姆那双即使在恐惧中依旧下意识紧握、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，又扫过他那张因绝望和痛苦而扭曲、却依旧带着一丝年轻人轮廓的脸。他沉默了片刻，那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汤姆心头，让他几乎窒息。
终于，杨戬再次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厅里压抑的空气，带着一种奇特的、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力量：
“饶了你？可以。”
汤姆猛地睁大了眼睛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！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剧痛和恐惧。
杨戬看着他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道：
“腿，是为了偷东西付出的代价。命，是我给的。”
“从今起，你的命，归我了。”
“这破房子，” 他抬手指了指这栋四处漏风、摇摇欲坠的领主府，“归你修。”
“你干活，我管饭。”
“活下来，你就是这领地的人。”
“活不下来……” 杨戬的声音陡然转冷，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，“或者再动歪心思……下次咬断的，就是脖子。”
冰冷的话语，带着赤裸裸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掌控，如同烙印般狠狠砸在汤姆的心上。没有温情脉脉的怜悯，只有冰冷的交易和更冰冷的警告。但对于一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、失去一洽只剩下无边绝望的流民来，这无异于黑暗深渊中投下的一缕……残酷却无比真实的光！
汤姆呆呆地看着杨戬，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三只眼。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。管饭？收留？成为……领地的人？这几个词如同滚烫的烙铁，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！泪水再次汹涌而出，但这一次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，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、劫后余生的巨大感激，以及对未来那丝渺茫希望的卑微祈求！
“谢……谢谢老爷！谢谢老爷不杀之恩！！” 他挣扎着，用唯一完好的那条腿和双臂的力量，不顾一切地在冰冷的地面上，朝着杨戬的方向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！额头撞击在粗糙的石砖上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“我……我汤姆这条命……以后就是您的了！我修！我一定把这房子修好！修得结结实实的！我要是再敢动歪心思，打雷劈！不得好死！” 他语无伦次地赌咒发誓，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。
老约翰在一旁看着，浑浊的老眼里也泛起了一丝复杂的水光。他明白领主大人冷酷话语下那丝不易察觉的“慈悲”。收留一个残废的木匠，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冬，意味着多一张吃饭的嘴，一份沉重的负担。但……这或许真是领地改变的契机？
杨戬没有再话，只是疲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，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。他需要休息，需要恢复那点可怜的根基。至于这个叫汤姆的木匠……是成为助力，还是成为新的麻烦，只能交给时间去证明了。
壁炉的火光跳跃着，映照着门厅里几张不同的脸：昏迷中依旧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汤姆；守在一旁、神色复杂的老约翰；靠在墙角闭目调息、眉宇间刻满疲惫的杨戬；以及，角落里那个似乎终于摆脱了恐惧、正歪着脑袋，好奇地打量着地上那个新来的、身上缠着布条、散发着奇怪味道的“黑黑叔叔”的哪吒。
破败的领主府里，除了柴火的噼啪声和汤姆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痛哼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、沉重的寂静。领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“领民”，就在这样一个血腥而冰冷的清晨，以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，加入了进来。
寒风依旧在庭院里呜咽，卷动着枯草。而远处黑森林的方向，那被魔蜂蜜香气吸引而来的、无形的贪婪，似乎并未因这场血腥的插曲而彻底散去，只是暂时蛰伏在更深的阴影里，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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