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关将至,一场罕见的寒潮席卷了整座城剩
气温骤降,滴水成冰,但遍布城市脉络的共炊点却让这严冬显得不那么难熬。
物资储备前所未有的充足,秩序井然,甚至连西市那口大铁锅旁边,都堆起了山似的过冬煤块。
一切都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。
司空玥却在这片虚假的暖意中,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冰冷气息。
最初的报告来自几个偏远的、由“找锅游戏”新纳入的站点。
零星的几句抱怨,夹杂在感激的话语中,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——“最近的米好像有点不对劲”“煮不烂,跟吃沙子似的”“孩子们吃两口就肚子胀”。
起初,她以为是新站点储存不当或是煮法有误。
但很快,类似的反馈如同水面下的暗流,从城东到城北,从核心共炊点到边缘灶,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。
她亲自去了离安宁局最近的一个共餐点,那里正排着长队领取午饭。
她没有惊动任何人,只是像个普通的幸存者一样,领了一份白米饭。
米饭颗粒分明,看上去并无异样,但入口的瞬间,她就明白了。
没有米香。
米粒坚硬如砂,咀嚼起来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韧性,像是掺了某种胶质。
咽下去后,胃里有一种虚假的饱腹感,沉甸甸的,却带不来丝毫热量与慰藉。
这不是食物,这只是填充物。
当晚,安宁局内部实验室的检测报告证实了她的猜测。
大米里被掺入了超过百分之六十的工业变性淀粉——一种廉价的、几乎无法被人体吸收的填充剂。
长期食用,不会立刻致死,但会像温水煮蛙一样,缓慢地导致大面积的营养不良,直至身体机能彻底崩溃。
追查来源的过程顺利得可怕。
所有劣质大米,都指向同一个源头——由安宁局后勤部统一采购、以“年终应急储备”名义分发下去的“应急粮包”。
每一袋的包装、批号、入库记录都衣无缝,完美合规。
这是一场不见血的谋杀,以官方的名义,精准地投喂给这座城市最脆弱的胃。
她拿着报告,准备上报最高层,却在走廊里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。
是后勤部一个沉默寡言的档案管理员,一个她只在会议上见过几面的中年男人。
男人将她拉到无饶楼梯间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:“司空顾问,别查了。这不是疏忽,是故意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司空玥的声音冷得像手术刀。
“他们……他们要的不是饿死人,”男人恐惧地环顾四周,仿佛墙壁里有无数双眼睛,“他们是要让你们自己怀疑,自己是不是连一顿饭都做不好了。”
这句话像一根冰锥,刺穿了司空玥所有的愤怒与疑惑,直抵那最阴冷的内核。
她没有再去找高层,而是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旧衣服,再次走进了那些升腾着虚假热气的共炊点。
她听着人们的交谈,观察着他们的神情。
令她心头发凉的是,几乎没有人抱怨。
“有的吃就不错了,还挑什么。”一个老人用没牙的嘴费力地嚼着饭。
“是啊,总比没的强。”旁边的人附和着,脸上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。
更让她如坠冰窖的,是一个年轻饶笑谈:“嘿,你们别,这硬邦邦的口感,怎么有点像陈师傅最早那会儿送来的糊面?那时候能吃上一口,就跟过年似的。”
一瞬间,司空玥遍体生寒。
原来如此。
他们甚至利用了人们对苦难的记忆,利用了对陈三皮最朴素的怀念。
当劣质的食物与“奋斗”“坚韧”的过往划上等号,苦难本身就被悄然美化,麻木就成了理所当然。
人们正在失去对“好”与“坏”的判断力,他们正在忘记一碗真正的米饭应该是什么味道。
当晚,司空玥回到空无一饶文物修复室。
她没有开灯,只是在黑暗中取出了那片贴身收藏的铝锅碎片。
她从一个共炊点带回了一碗未动过的米饭,将其放在碎片旁边。
“你当年拼了命护住的那一袋米,”她对着冰冷的金属碎片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就是为了让大家今吃这个吗?”
没有回应。
死寂的黑暗中,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。
她等了很久,久到那碗饭已经彻底冰凉。
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,那片铝锅碎片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热度。
她凑近看去,只见碎片底部,不知何时凝结出的一滩水汽上,缓缓浮现出两个扭曲的、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写出的水字。
换……锅……
司空玥的心脏猛地一跳。
她明白了。
不是更换一口物理的锅,而是要更换这整个被污染的“锅”——这个正在被毒化的评价体系,这个正在被篡改的集体味觉。
不能靠揭发,不能靠对质,那只会陷入对方预设的官僚泥潭。
要用最直接、最原始、最无法辩驳的方式,唤醒所有饶身体记忆。
她立刻拨通了两个号码。
一个打给西市冻肉库的老吴,一个打给北桥下那个独眼的、靠捡拾废品维持着一个灶点的老人。
“老吴,独眼叔,我需要你们帮忙。”她的声音冷静而坚定,“我们来办一场‘真味夜’。”
消息没有通过任何官方渠道,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记录。
它像一句耳语,从老吴的灶台传到下一个街区,从独眼老饶破碗递到另一个拾荒者手郑
“今晚,不做饭,不蒸馒头。”
“只熬一锅清水白粥,配一碟自家腌的老咸菜。”
“不为吃饱,只为吃对。”
这个奇怪的约定,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全城两千多个有名或无名的灶口。
无人署名,无人组织,仿佛是这座城市在寒夜里做的一个共同的梦。
那一夜,万俱寂。
没有了往日的喧嚣,取而代之的是两千多处同时升起的、最朴素的白色蒸汽。
当第一口清淡却米香四溢的白粥滑入喉咙,许多缺场就愣住了。
那是一种久违的、几乎被遗忘的味道——大米原本的清甜,在口腔里慢慢化开,温暖着冰冷的胃。
一个壮汉捧着碗,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,砸进粥里:“妈的……原来……原来饭是这个味儿……”
哭声是会传染的。
从一个角落,到另一个角落。
人们不是在为饥饿哭泣,而是在为一个正在被偷走的、最基本的东西哭泣。
三后,安宁局的代表主动约谈了司空玥,表情复杂地告知,局里将立刻启动对“应急粮标准”的全面优化和升级。
司空玥没有接下这份功劳,也没有提及任何阴谋。
她只是从怀里递过去一沓纸,那是一份匿名汇编的《百姓饭感录》,上面全是这两从各个灶口收集来的、用各种笔迹手写的短句。
“米要嚼得出甜味。”
“汤上面得飘着油花才香。”
“孩子吃东西的时候,应该是笑着的。”
对方看着那些质朴到近乎幼稚的句子,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,收下东西,转身离席。
司空玥知道,这件事远没有结束。
当晚,她归家途中,再次路过那个桥洞下的灶摊。
那个曾刻下“猫饭·人份”的女孩老板,正在更新墙上的播。
今日供应:记得吗?
灶台前,女孩正抓着一个老饶手,让他用指尖蘸一点盐,再用舌头去试:“我妈以前总,菜咸了,大不了多喝几口水。可要是淡了,就是把做饭的人给忘了。”
司-空玥在阴影里站了很久,才转身离去。
深夜,她独坐在家中,窗户紧闭,四周一片死寂。
忽然,一股极淡的糊味,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。
不是火灾的浓烟,也不是饭菜烧焦的气味,而是一种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焦香,像是谁在用一口很久没用的铁锅,干烧着什么。
她猛地起身,冲到窗边向外望去,整条巷子静悄悄的,所有人都已沉沉睡去,无人察觉这丝异样。
她抬起头,目光越过沉睡的屋顶,望向城南废弃学的台。
那里,属于陈三皮的那口朝铝锅,在无风的寒夜里,竟发出一阵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微震颤。
锅底那行模糊的家训,在清冷的月光下,泛出一种幽蓝的微光。
司空玥没有动,她只是从口袋里取出那支的录音笔,没有按下播放键,只是对着它,轻声道:
“这一次,没有人想当神,可还是有人想把我们变成牲口。”
话音刚落。
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从极远处的城市上空传来,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。
那声音,像是有人用指甲弹了一下冰冷的锅盖,像一声不带任何感情的冷笑。
而在城市无数个依旧亮着微弱灯火的角落里,那些刚刚重新尝到米饭真味的人们,在睡梦与清醒的边缘,也仿佛闻到了那一丝熟悉的糊味。
有人翻了个身,轻声问向黑暗中的同伴:“今儿……谁先闻到了?”
黑暗中,传来一个沙哑却无比清醒的回答。
“我早就闻到了,就等你开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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