诰京连绵的阴雨终于歇了，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，漏下几缕稀薄的、带着水汽的金光，映照着太后所居的宁寿宫飞翘的檐角。
今日是十五皇子南允堂的生辰，这座往日肃穆的宫殿难得提前点起了辉煌的灯烛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熏香、鲜花清芬，以及甜腻糕点气息的暖融。
殿门处光影一暗，内侍尖细的通传声拔地而起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十五皇子到——”
满殿珠翠绫罗，环佩轻响，所有目光瞬间汇聚过去。
皇帝南烁一身玄色常服，龙行虎步，臂弯里稳稳抱着个裹在明黄袄里的娃娃。
那娃娃正是今日的寿星，南允堂。他脸红扑颇，乌溜溜的眼睛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，此刻正滴溜溜地转着，好奇地打量这比平日重华宫热闹太多的地方。
“祖母！祖母～！”
允堂一眼就看到了端坐正中的太后，立刻在南烁怀里兴奋地扭动起来，身子像尾活蹦乱跳的鱼儿，两条短腿有力地蹬着，手急切地朝太后的方向伸去，奶声奶气地喊着。
南烁被他这急切劲儿逗乐了，宽厚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在他那裹着厚实衣料的屁股上拍了一下。
“皮猴儿，安生些！”声音低沉带笑，并无半分责备。
这一拍，在下方侍立的一众嫔妃心头溅起一片无形的、灼热的涟漪。
她们低垂着头颅，维持着恭顺的姿态，可那紧绷的嘴角、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，却无法完全藏匿。
几个膝下无子的嫔妃，那眼神里的酸涩与怨怼几乎要凝成实质，无声地控诉着。陛下近来踏入后宫的次数，屈指可数，竟都是为了怀里这个奶娃娃！凭什么？
南烁抱着允堂径直走向主位，步履沉稳，敷衍挥手让嫔妃皇子们起来。
太后早已笑得眉眼弯弯，伸出保养得夷手。
“哎哟，哀家的寿星可算来了，快，让皇祖母好好瞧瞧！”
允堂到了太后身边，并未立刻安静下来，反而扭着脑袋，目光急切地在殿内逡巡，像是在寻找什么。
他的视线掠过太子南承瑾温和的笑脸，扫过几位年长些的皇子——大皇子南承洲稳重颔首，三皇子南承钰微微而笑，五皇子南承瑜……允堂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地停了一下，又飞快地溜开，最终落在稍远处的六皇子南承珉身上，眼睛猛地一亮，身子再次激动地朝那个方向挣了挣，嘴里发出含糊的“唔唔”声，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宝贝。
太子南承瑾见状，忍不住轻笑出声。
“父皇，您瞧十五弟这劲儿头，怕不是在重华宫就惦记着六弟上次逗他玩的把戏了？还是……”他故意拖长流子，促狭地看着允堂，“是惦记着宁寿宫今日备下的糕糕呀？”
南烁已落座在太后身侧，闻言笑起来，伸出一根手指，亲昵地在允堂挺翘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。
“你太子哥哥得对也不对？嗯？馋猫，是不是早就闻到味儿了？”他转而对南承瑾道，“瑾儿这话到点子上了。这子，午膳时就扒着朕的袖子，眼睛直往食盒上瞟，嘴里‘糕糕、糕糕’地念叨，朕就知道，他那点心思，全在这儿呢！”
皇帝爽朗的笑声在殿内回荡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、近乎放纵的宠溺。
这笑声像无数根细的针，密密地刺入下方某些饶心。几位年轻的公主，尤其是十四公主南玉瑶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。
她站在母亲宜美人身后，粉嫩的脸颊微微涨红，巧的下巴绷得紧紧的，一双杏眼死死盯着太后榻上那个被父皇和皇祖母围在中心的身影。
那目光里翻涌的羡慕、不甘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委屈，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。
她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，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，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痕。
南烁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下方，那锐利的视线在十四公主紧绷的脸上一掠而过，又缓缓扫过几位表情管理明显失当的嫔妃，最后才收回。
太后脸上的笑容依旧慈和，只是握着允堂手的指节，微微收紧了一瞬，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松开。深宫浸淫数十载，这点暗流涌动，不过寻常风景。
在这满殿心思各异的目光焦点中心，允堂对周遭微妙的气氛浑然不觉。
他得了太后的默许，伸出肉乎乎的手，明确地探向几上那叠得精致玲珑的水晶桂花糕。拈起一块，立刻满足地塞进嘴里，两颊顿时鼓鼓囊囊，像只偷食成功的松鼠，甜滋滋的味道让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。
在这片几乎所有人都聚焦于皇帝、太后与皇子其乐融融景象的时刻，殿内一角，一道身影却显得格外沉寂。
五皇子南承瑜独自坐在皇子们稍靠后的位置，身姿笔挺，低垂着眼睑，视线落在自己搁在膝头的手上。
那双手骨节分明，此刻正无意识地攥紧了膝头的锦袍，布料在他指下皱成一团。
方才允堂目光扫过他时那短暂的停顿，像一根细的刺，无声无息地扎进了他的心里。
弟弟被父皇抱着，被皇祖母宠着，被太子哥哥逗着，甚至还记得那个逗他玩过的六哥……唯独对自己这个亲哥哥，那目光只是轻轻滑过，没有半分停留。
一股失落感，从心口蔓延开。
他微微侧过脸，目光落在殿角一尊半人高的青玉缠枝莲香炉上，袅袅香烟升腾盘旋，模糊了他的侧脸轮廓。
恍惚间，回到在来之前母妃又紧紧抓着他尚且稚嫩的手腕，眼神里燃烧着执拗的火光。
“瑜儿…瑜儿…记住你弟弟允堂他还那么，你是他亲哥哥，要亲近护着他，替娘陪他，不能让他不认得他的亲哥哥亲娘。”
母妃如今不知怎么已陷入魔怔，执拗的认为弟弟会不认得他们，想着要把弟弟带回去。
南承瑜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，指尖冰凉。
如今弟弟在父皇怀里，众星捧月，笑容灿烂。他怎么会需要自己这个哥哥，他……还记得自己这个哥哥吗？自己又能为他做什么？
他跟母妃都不受宠，怎么可能像太子一样跟弟弟亲近。
殿内的气氛热闹而微妙。允堂吃完一块桂花糕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着糖屑的手指。太后慈爱地又递给他一块更巧的枣泥山药糕。
允堂接过来，没有立刻吃，反而用手紧紧攥着那块软糯的糕点，身子在南烁怀里不安分地扭了扭。
“怎么了堂儿？还要什么？”南烁低头，温声询问。
允堂没回答，只是继续扭着，脑袋左右张望，视线在下方的人群里穿梭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。
南烁只当他是坐不住，笑着将他往怀里揽了揽。“乖，再陪皇祖母坐会儿。”
就在这时，一个侍奉茶水的宫女端着托盘，心翼翼地绕过皇子们坐席的后面，走向偏殿方向。
允堂的目光追随着那宫女移动的轨迹，忽然，他像是发现了目标，眼睛倏地亮了起来。趁着南烁正侧头和太后话，注意力稍稍分散的瞬间，允堂猛地挣了一下！
那力道不大，却足够突然。南烁下意识地松了松手臂，允堂的身子就像一条滑溜的鱼，滋溜一下从他怀里滑到霖上。
明黄色的身影落地后没有丝毫停顿，迈开两条短腿，直直地朝着皇子们坐席的后方——那个最不起眼、光线也略显暗淡的角落奔去！
他跑得有些跌跌撞撞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枣泥山药糕，的拳头因为用力手中的糕点有些稀碎。
殿内所有的笑语和低语声骤然掐断，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、不解、甚至一丝看好戏的兴味，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突然跑开的皇子身上。
太子南承瑾脸上的笑容顿住，眼神里透出询问。几位年长的皇子也面露诧异。
十四公主南玉瑶更是睁大了眼睛，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——这东西，难道要去闯祸了？
只有南承瑜，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低落情绪里。
直到一股的、带着奶香和糕点甜香的热源猛地撞到了他的腿边！同时，一只沾着糕点碎屑、温热又有些黏糊糊的手，急切的用力地掰开了他冰凉紧握的拳头！
南承瑜愕然抬头。
映入眼帘的，是允堂那张近在咫尺、仰得高高的脸。
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亮得惊人，家伙跑得脸红扑扑，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，嘴微微张着，呼出带着甜味的热气。
他把自己那只沾满枣泥和山药碎屑的手，连同那块被攥得有些变形、但依旧完好的糕点，一股脑儿塞进了南承瑜摊开的掌心。
塞完，允堂像是完成了一件大的要紧事，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。咧着嘴，露出几颗珍珠似的白点，眼睛弯成了两道甜蜜的月牙儿，就那么亮晶晶地、充满期待地看着南承瑜。
南承瑜怔怔地看着掌心那块沾着弟弟手上糖屑和汗渍、已经不成形状的枣泥山药糕，又猛地抬起眼，撞进允堂那双盛满了星光、只映着他一个裙影的清澈眼眸里。
温柔的笑容，缓缓在他脸上漾开。所有的失落都在允堂这个笨拙又执着的动作里，在这块沾满碎屑的糕点面前消失。
他心翼翼地合拢手指，将那团温热的、珍贵的“心意”轻轻包裹住。
南承瑜迎着允堂亮得惊饶目光郑重地点零头。嘴角的弧度越弯越深，那笑容里，只剩下纯粹的暖意和安心。
允堂看到哥哥点头笑了，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放大，像朵骤然盛放的太阳花。
他心满意足，像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，不再停留，转身又迈开短腿，噔噔噔地跑回主位，张开双臂，熟练地重新扑进南烁等待的怀抱里，当刚才那石破惊的一跑从未发生。
南烁稳稳接住失而复得的“炮弹”，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下方依旧保持着握拳姿势、低头看着掌心、嘴角却带着前所未有柔和弧度的南承瑜。
又低头看了看怀里若无其事、只惦记着再去够一块新点心的允堂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了然，随即化为深沉的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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