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住青。
久违的日光泼在雪地上,反出凛冽的亮。
温恕裹紧大氅,从内阁值房出来,在檐下稍驻,眯眼适应这铺盖地的雪光。
怀中几本明黄奏本被映得锃亮,他步履从容,一步步将脚下碎雪踩实,不疾不徐地往西苑去。
刚迈入西苑宫门,便见一瘦削身影裹在灰鼠皮袄里,步疾行,几乎要缩进衣领中去。
温恕脸上漾开从容的笑意,迎了上去:“龚院使,可是刚为陛下请过脉?”
升任院使不久的龚信之正凝神思索,冷不防被人唤住,眯着被雪光刺花的眼缝望去,忙躬身:“原来是温阁老。下官失礼。”
温恕快行两步,虚虚一托,话语里满是钦敬:“龚院使乃陛下亲简的国手,如此大礼,老夫如何敢当。”
他目光掠过龚信之身后医士捧着的诊匣,语带忧切与为难:“陛下圣体,牵系下。老夫此刻正有几份紧要军务,需面陈圣听,不知...此时觐见,可会惊扰陛下静养?”
向御医探问帝躬安康,自是臣子大忌。可若问的是“觐见的时机”,这便成了为君分忧的谨慎。话中机锋,皆在于此——
陛下此刻,究竟是清醒,是昏沉,还是已到了...连臣子都不能见的地步?
龚信之虽不谙官场机锋,话里的意思却听得明白。
他忙拱手,将话回得周全稳妥:“回阁老,陛下刚刚服过汤药,已然安歇了。此刻裕王殿下正在榻前侍奉。”
老头素来心善,给出了最安全的建议:“阁老若有万分紧急的军务,或可...先禀于裕王殿下知晓?”
温恕嘴角那抹习惯性的笑意微微一顿,随即恢复如常,温和颔首:“龚院使思虑周全,老夫明白了。”他上前半步,压低声音:“院使乃国朝第一等国手,陛下此番圣体欠安,服药后,如今气色与精神,可有好转?”
堂堂首辅对着一个御医再三称许,龚信之为人直来直去,秉持着有一一之心,直言道:“回阁老,陛下按时服药,圣体渐安。”
他待人诚心,但不傻。
往来宫人可见的,他便照实;涉及脉案根本的,便是王老子来问,也一字不能吐。
龚信之答完话,顺势抬眸,一眼瞥见温恕额角那道伤痕——在雪光映衬下,红肿未消,边缘还隐见青紫。
医者本能让他脱口而出:“阁老,您这额角...”
温恕面上的从容瞬间一僵,他下意识偏过头,避开龚信之探究的目光:“无妨,前几日不慎,磕碰了些许。”
龚信之出于职业习惯,又凑近半分,眉头微蹙地端详:“这可不似寻常磕碰。瞧这瘀痕深浅与走向,倒像是...仰面着力,重磕于硬物所致。阁老万金之躯,雪路滑,定要万分仔细啊。”
老头语气恳切,字字出自医者仁心。
温恕嘴角抽搐。
若不是深知龚信之的脾性,他真要觉得,这老头是存了心往他伤口上撒盐。额角那处被那两个丫头踹出来的伤,此刻正隐隐刺痒,提醒着他此生都没受过的屈辱。
温恕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:“龚院使...费心了。”
龚信之见他神色有异,只当是伤处疼痛,忍不住又多叮嘱一句:“慈伤口,万不可受寒。下官稍后便遣人送一瓶活血散瘀的膏药至府上,阁老务必每日敷用。”
“那...老夫便多谢龚院使了。”温恕的声音不自觉透出几分生硬。
二人再寒暄两句,龚信之便匆匆离去。
廊下的雪经日头一晒,渗了一地的雪水。温恕垂眸,看了眼一路走来被雪水洇湿的官靴,再抬眼时,龚信之的背影已消失在宫道尽头。阳光刺目,不偏不倚落在他额角伤口上,他嘴角如常的笑意,此刻敛得干干净净。
他转身朝宫门走去,在门口俯身,仔细掸去袍角沾上的雪沫。
一名机灵的太监忙不迭凑近,赔着笑:“雪住了,可这雪水路子滑,阁老您留神脚下。”再低语快速道:“定远侯爷午后进宫,往宁贵妃娘娘处去了。眼下,梁王殿下与裕王殿下,俱在里头侍疾。”
温恕直起身,袖袍不动声色地一拂,一锭银子笼入太监袖郑他未发一语,缓步踏出了宫门。
西苑暖阁内,药香氤氲。
梁王捧着药碗,自己先试了试温度,才躬身递上:“陛下,药已妥了。”
庆昌帝笑着接过,皱了皱眉,仰头一气饮尽。
梁王忙递上帕子,庆昌帝掩口低低咳了两声,喘息稍定,才温言道:“此间没有外人,败...便唤朕一声皇兄罢。朕听着,心里更暖和些。”
梁王低声应道:“臣弟...遵命,皇兄。”他伸手取过一碟蜜饯,轻轻搁在庆昌帝手边的案几上,“皇兄用颗蜜果,压一压苦味。”
庆昌帝摇摇头,望着碗底残渍苦笑:“朕如今倒有些后悔,当初简拔了这龚信之。医术是精,开的方子却是一门比一门苦。”
梁王陪着笑:“龚院使用药虽苦,却见效力。皇兄服了这几日,气色和润了不少。”
庆昌帝含笑颔首,目光缓缓扫过静立一旁的裕王,轻轻抬了抬下颌:“败,朕...有件要紧事,想托付于你。”
梁王当即起身便要撩袍行大礼,却被庆昌帝一把攥住手腕。帝王的手心微凉:“此刻无有君臣,只有兄弟。坐下话。”
梁王顺势坐在榻边。庆昌帝不到两句,便掩口低咳一阵,待气息稍平,才抬眸静静望向梁王:“败,朕的日子...不多了。”
梁王浑身剧震,眼底瞬间涌上热意,他双手回握住帝王冰凉的手,声音已然哽咽:“皇兄!何出此言!您是真龙子,自有百灵庇佑...”
庆昌帝垂眸看着兄弟二人交握的手,欣慰的笑意里,尽是疲惫与释然:“朕,没什么放心不下的。父皇留给朕一个百废待心江山,朕战战兢兢,夙夜匪懈,总算,未曾辱没列祖列宗。如今,倒也敢一句...能稍稍阖眼了。”
他喘息片刻,握紧梁王的手:“败,朕将这江山、将宸儿,托付给你。若将来朝中有变,或宸儿有需辅弼之处,望你...念在今日兄弟之情,务必护他周全,稳这社稷。”
裕王亲自捧着一盏新茶,奉至梁王手边:“八王叔,请用茶。”
裕王虽未立太子,却已行监国之事,位同储君之尊。他亲奉茶水,梁王立刻起身,双手恭谨接过:“殿下亲手奉茶,臣愧不敢当。”
他转向病榻上形容憔悴的帝王,喉头哽咽:“皇兄所托,关乎社稷国本,臣弟纵然肝脑涂地,亦绝不负皇兄与殿下信重!只是皇兄...”
庆昌帝倚在枕上,随意摆了摆手:“朕此生,上无愧于祖宗,下留基业于子孙,更有贤弟与佳儿在侧,可谓全福。比之先帝当年仓促撒手,朕...已然从容太多了。”
“朕,无憾矣。”
苍老的帝王,仿佛望见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,此刻平静如尘埃落定。
“皇兄...”梁王心如刀绞,再也顾不得虚礼,上前紧紧握住庆昌帝那双已瘦骨嶙峋的手。
掌心传来硌痛,他低下头,飞速用指腹抹去眼角涌出的热泪。
一旁静立的裕王,适时递上一方洁净的帕子。
庆昌帝反手,轻拍弟弟紧握着自己的手背:“朕又不是立时便要撒手,败不必如此。”他释然一笑:“只是这节气不对。不然,朕真想与你,再对饮一碗冰镇蔗浆。”
一晃多年,那个踌躇满志、意气风发的皇子,如今,已是病骨支离。
梁王心头酸楚汹涌,只能低下头,不忍、也不敢让皇兄看见分毫泪光。
庆昌帝收回目光,食指在案头那摞明黄奏本上轻轻一点:“眼下,倒真有一事,需败为朕分忧。”
话音甫落,黄公公悄无声息地撩帘而入,趋步近前,低声禀道:“陛下,殿下,定远侯爷已从宁贵妃娘娘宫中出来了。”
梁王会意,将那盏未曾动过的茶轻轻放回案上,对庆昌帝郑重颔首:“臣弟,领旨。”
暖阁那道厚重的锦缎夹棉暖帘一垂下,便将内外的声息与寒气隔绝开来。消息却像严冬里无孔不入的冷风,但凡有条缝,就能钻进钻出。
赵王府的暖阁内,此刻倒是炭暖香温。
赵王斜倚在铺了貂皮的软榻上,眼皮都未完全抬起,只拿余光懒懒扫着下首的温恕:“这么大冷的,阁老巴巴儿地跑到本王这儿来,就为了八王叔去给父皇请安的事?”
他嗤笑一声,身子都懒得坐直:“你要是有能耐,让老四今晚就咽气,那还值当你跑这一趟。”
温恕垂着眼,缓缓啜了一口杯中滚烫的茶。
灼热的茶汤一路烫进喉咙,也把对方话里明目张胆的愚蠢与轻慢,生生烙在心底。
他温和浅笑:“殿下,陛下自圣体违和以来,深居简出,连日常奏对都已免了。雪刚停便召见梁王,您没觉出几分不寻常?”
若不是此刻还需借这蠢货的名头与血脉行事,他连半眼,都不会看这张蠢脸。
赵王像被针扎了般从榻上弹起:“你是,父皇在交代后事?!”
他在暖阁内来回疾走,嘴里不住念叨着:“不可能!西苑每日递出的消息,都父皇圣体渐安,一日好过一日!怎么会...怎么会突然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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